第56章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许久,时岁终于开口,每个字都似在滴血:“五日。”
  三日来回,两日寻人。
  “活要见人……”他转身时,袖中双手已掐得鲜血淋漓,“死要见尸。”
  “臣,领命……”
  苏涣知道,这已是这个偏执成狂的男人,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时岁独自站在满地狼藉的茶楼里,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他缓缓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散落的棋子。
  黑的是沈清让的眼睛,白的是沈清让的笑。
  时岁忽然想起除夕夜的伙房。
  “新年安康,沈清让。”
  他的手抖得厉害,棋子从指间滑落。
  新年安康……
  他的将军,可一定要平安啊。
  时岁在茶楼里枯坐了一夜。
  太阳照常升起,侍从小心提醒。
  “王爷,该上朝了。”
  是啊,该上朝了。
  该去守护那人的太平盛世了。
  时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在龙椅上的。
  殿内群臣惊恐万状地伏跪在地。大殿中央,太史令的尸首被折扇贯穿咽喉,死死钉在地砖上,鲜血蜿蜒成一道刺目的溪流。
  啊……
  他想起来了。
  这些迂腐之臣又在聒噪新政扰民。
  可时岁早已耗尽最后一丝耐心。
  这算是……最后的困兽之斗?
  折扇脱手而出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时岁漠然看着自己的手腕。就是这只手,方才轻描淡写地终结了一条性命。
  “诸位爱卿……”时岁缓缓直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满地颤抖的官袍,“还有谁要谏?”
  满殿死寂。
  群臣额头紧贴地面,连呼吸都屏住了。
  在丞相苏涣面前尚可争辩,最多落个下狱查办;可这位杀红眼的摄政王……
  地上尚未凝固的血泊,就是最好的答案。
  就如当初时岁对沈清让说的。
  有些教训,总要见血才能作数。
  刚下早朝,摄政王当殿杀人的消息便如野火般传遍京城。
  时岁对这些流言蜚语置若罔闻,只是日日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官道。
  他在等。
  等五日后,暗卫将沈清让带回京城。
  等一个明知结局却仍不敢深想的重逢。
  时岁虽不在意这些流言,京城百姓却已沸反盈天。
  在有心之人的煽动下,市井间咒骂声不绝,茶楼里的说书人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何其可笑。
  这些蒙昧的百姓啊……
  有人为他们披肝沥胆推行新政,他们却只记得“奸相”的骂名,只传颂着金殿杀人的暴行。
  有谁在乎那些惠及民生的变革?
  皇城脚下的京都子民,纵无新政也能活得滋润。可那些真正受惠的边陲百姓,他们的声音,又有谁听得见?
  五日煎熬,度日如年。
  当苏涣策马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官道尽头时,时岁的双脚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城墙上。
  他怕。
  怕听到那句“生死未卜”。
  怕见到那具残缺不全的尸身。
  更怕走下城墙时,对上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
  秋风卷着枯叶落在时岁脚步。
  他终于挪动僵硬的腿脚,一步步走下城墙。
  有些事,终究要亲眼确认。
  只是环顾四周,车队中却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时岁沉默地望向苏涣。
  后者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在时岁展开时轻声道:“沈将军已经找到,只是南疆战事将毕,他执意要亲手取得降书……”
  信纸上寥寥数语:
  “南疆势颓,不日可破。待我归来,共度除夕。”
  第六个约定了。
  时岁唇角刚扬起弧度,忽觉天旋地转。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苏涣惊慌失措扑来的身影。
  第50章
  “传太医!”苏涣打横抱起时岁, 声音都在发颤。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惨白的脸色,掌心早已沁出冷汗。
  他在撒谎。
  三千白袍军将渡军峡翻了个底朝天,却连沈清让的一片衣角都没寻到。
  可正是这毫无踪迹,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冷静如苏涣自然明白其中蹊跷, 但此刻的时岁若知晓, 只会认定那人已死。
  那封信笺确实是沈清让亲笔所写。苏涣在军帐中找到, 贴身放置, 生怕弄丢了。
  将军府内,太医们跪伏一地, 额角紧贴青砖。
  “王爷情绪如此剧烈起伏,若是再受刺激……”为首太医令重重叩首,“只怕会有自绝的倾向。”
  苏涣闭了闭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都退下。”他声音嘶哑, “今日之事, 若有人敢泄露半字……”
  “诛九族。”
  时岁昏睡了整整三日。
  苏涣代掌朝政时,才知道民间对时岁的非议有多甚。
  “愚不可及。”他冷笑着将拟好的告示掷给侍从,“把太史令的罪状张榜公示,看谁还敢煽风点火。”
  他顿了顿:“再有妄议摄政王者,以文字狱论处。”
  最后的怜悯?这群人不配。
  所谓黎民百姓,有时候愚昧得令人心寒。
  苏涣不禁想,若沈清让知道他用命守护的百姓, 正如何诋毁他最爱的人, 该是何等痛心?
  房内突然传来窸窣声响,打断了苏涣的思绪。
  他匆忙绕过屏风, 只见时岁正摩挲着枕边那枚赝品玉佩,目光空洞地望着床顶雕花。
  “今日……是何夕?”时岁声音嘶哑。
  苏涣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九月十五。”
  还有一百零七个日夜, 便是除夕。
  “快了。”时岁唇角微扬,指尖轻轻描摹着玉佩纹路。
  只要再熬过这三个半月,就能见到他的将军了。
  苏涣看着时岁这副模样,眼眶发酸。
  “太史令如何了?”时岁撑着坐起来,方才苏涣在外间与侍从的交谈,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罪状已张榜公示。”苏涣递过去一盏温茶。
  “嗯。”时岁接过,一饮而尽。
  他如今已经不奢望会有人能记得他还喜欢喝凉茶的喜好了。
  时岁已经听过太多怜悯。
  从封陵城破那日起,就有人在告诉他。
  “节哀。”
  “保重。”
  “往前看。”
  可没有人知道,他根本不想往前看。
  他只想永远活在过去。
  活在那个父母健在,还有时絮和周涉的冬日初雪。
  活在那个和沈清让初遇的秋日云亭。
  新政如火如荼地推行着,那些心怀不轨、妄图兴风作浪之人,在苏涣轻描淡写的一句“文字狱”下,早已噤若寒蝉。
  朝堂上下,一时风平浪静。
  然而,随着年关将近,苏涣心中那跟弦崩的越紧。
  边关战报已整整三月杳无音信,这般异常,时岁自然心知肚明,却始终缄默不语。
  只是最近的脾气越发喜怒无常。
  茶楼雅间里,苏涣望着倚窗独酌的时岁。
  那人定定望着远处那座将军府。
  前些日子,有个不知死活的官员送了位少年入府。那孩子生得杏眼薄唇,抬眼时颇有几分沈将军的神韵。
  苏涣还记得那日,少年跪在锦毯上,怯生生唤了声“王爷”。
  时岁冷声开口:“抬头。”
  少年欣喜仰首,却见一道寒光闪过。扇面边缘在他颈侧划出血线,猩红顺着雪白肌肤蜿蜒而下。
  “你的眼睛……”时岁用扇尖抬起少年下巴,嗓音温柔得可怕,“丑得令人生厌。”
  “你也配学他?”
  苏涣至今记得那孩子惊恐的眼神,像极了受惊的鹿。
  心尖上的人,岂容他人染指半分。
  “转眼就要到年节了。”苏涣执起茶盏,状若无意地开口。
  “嗯。”时岁漫不经心地摇着手中折扇。
  御赐亲笔的“长云发妻”四个字自从沈清让出征后的第五十二日便再未示人,唯余另一面“勤于群臣”的题字在扇面若隐若现。
  “算着日子,沈将军也该凯旋了。”苏涣抿了口茶,眼角余光细细描摹着时岁每一丝神情变化。
  暗卫今晨来报,南疆战事已了。
  他早已暗中调遣精锐私兵沿边关搜寻,但凡探得半点沈清让尚在人世的风声,必当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
  “除夕那日的接风宴准备的如何了?”时岁随手捻起一块枣糕。
  却在入口的瞬间蹙起眉头。
  甜得发腻。
  “已经按照往年规格来置办。”
  时岁初登摄政王位,苏涣亲自督检了所有膳食器皿,连金羽卫的布防图都反复推演了数遍。这是新政推行后的首次大宴,谁也不敢赌那些被断了财路的江南豪绅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