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数月来夜夜噩梦缠身,白日又要与朝臣周旋,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管家慌忙遣小厮快马加鞭去请太医令。
  苏涣闻讯匆匆赶来时,时岁已被高热烧得神志不清,额上敷着的冰帕转眼就蒸腾起热气。
  “究竟怎么回事?”苏涣压低声音质问。
  太医令跪地回禀:“回相爷,王爷积劳成疾染了风寒,本无大碍,只是这心病……”
  苏涣顺着太医视线看去。
  婢女正战战兢兢为时岁擦拭手臂,那截苍白手腕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赫然在目,新伤叠着旧痕,触目惊心。
  这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最不堪示人的模样。
  “除了太医……”苏涣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声音冷得吓人,“全都滚出去。”
  “说吧。”待众人退下,苏涣亲自为时岁换上新的冰帕,指尖触及那滚烫的额头时微微一颤。
  太医令斟酌着词句:“王爷这惊悸之症,应是幼年遭逢大变所致。近来是否……与至亲至爱之人分离?”
  沈清让。
  除了他还能有谁?
  苏涣下颌绷紧:“继续。”
  “从脉象看,王爷近来噩梦频发,忧思过甚……”太医令偷眼看了看丞相大人阴沉的面色,“唯有将那位贵人召回,朝夕相伴,方能……”
  苏涣闭了闭眼:“本相知道了,你且下去开方子。”
  太医令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苏涣看着床榻上昏睡的时岁,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时岁的场景。
  那时的时岁还未位极人臣,自己也刚入仕途。
  他记得那日时岁被兵部尚书当街羞辱后,独自去了护城河边。苏涣以为他要轻生,却见那人安静地坐在柳树下编着花环,手指被枝条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你……没事吧?”年轻的苏涣试探着问。
  时岁缓缓转头。
  那一刻,苏涣永远记住了那个眼神。
  空洞得像口枯井,却又亮得骇人。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求死不得的人才有的眼神。
  他们成了挚友,却也因政见相左渐生龃龉。
  苏涣总天真地以为人心本善,直到被所谓的“清官”构陷入狱。牢门开启时,站在逆光中的却是时岁。
  “早说过那人不是好东西。”时岁甩给他一件干净外袍,“现在信了?”
  苏涣信了。
  真正的挚交,是能读懂彼此眼中未言之语。
  每当在朝堂上的争论过后,苏涣总能在茶楼寻见时岁的身影。
  那人倚在窗边,目光长久地凝在将军府的方向。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却浑然不觉。
  那时苏涣就明白,时岁对沈清让,从来就不是他口中所谓的厌恶。
  是爱。
  进不得,退不舍。
  终成心疾。
  第49章
  时岁一声细微的呻吟将苏涣的思绪拉回。他俯身凑近, 只听那人唇间溢出一个名字:“……长云。”
  沙哑嗓音里浸着的化不开的思念。
  苏涣气的几乎想要发笑。
  堂堂摄政王,离了那人就活不成了吗?可转念想到时岁腕间那些自残的伤痕,又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
  他清楚的知道。
  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
  时岁离了沈清让,真的活不了。
  苏涣终究长叹一声, 从床榻上拾起件沈清让的旧衣, 轻轻覆在时岁蜷缩的掌心上。
  当他无意识地攥紧衣料时, 苏涣终是心软了, 压低嗓音模仿着那人的声调:“我在。”
  时岁似乎真的被安抚到了,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苏涣见状, 又低声道:“睡吧,我守着你。”那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连语气里的温柔都如出一辙。
  时岁果然安静下来。
  苏涣看着他难得安稳的睡颜,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他认识的时岁, 从来都是运筹帷幄, 杀伐决断的权臣。
  何曾有过这般脆弱的时候?
  苏涣在床边守了一夜。
  天光微亮时,时岁终于退了热。
  他刚睁开眼,便看见苏涣靠在床边小憩,眼下挂着青黑。
  时岁轻轻推了推他:“回去睡。”
  苏涣迷迷糊糊睁开眼:“你好些了?”
  “嗯。”时岁点头,“辛苦你了。”
  苏涣摆摆手,起身离去。
  时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苏涣。”
  “嗯?”
  “多谢。”
  苏涣走出几步, 忽又折返。他深吸一口气,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新政推行之事交给我,你……先在府中将养些时日。”
  时岁读懂了那双眼睛里的未尽之言。
  “昨夜……我梦见阿姐了。”他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她在哭,求我好好活着……可我这些年,分明是在一心求死。”
  “这是从封陵城破那日……”时岁望向窗外, 第一次对身边人剖开最深的伤疤,“落下的心病。从前偶尔会分不清虚实,如今……”他低头看着腕间伤痕,“却总疑心他的爱意。”
  沈清让医好了他陈年的顽疾,却又成了他新的症结。
  房间内陷入久久的沉默。
  “无碍。”时岁唇角扬起惯常的弧度,“明日照常上朝。”
  这是他要亲手交给沈清让的太平盛世,容不得半分差池。
  “时玉台。”苏涣突然连名带姓地唤他。
  “嗯?”
  “两个选择。”
  “要么老实养病,我保你的新政万无一失。要么……”苏涣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明日之前,边关就会收到摄政王忧思成疾的消息。”
  时岁眯了眯眼:“你威胁我?”
  “不敢。”苏涣拱手,“臣只是觉得,比起明日早朝,王爷应当更想早日见到沈将军。”
  时岁忽然笑了:“苏涣,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动你?”
  “王爷敢。”苏涣从容不迫,“但王爷舍不得。”
  “呵。”时岁冷笑,“滚出去。”
  待苏涣退下后,时岁望着那抹渐远的背影,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确实舍不得。
  苏涣是他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了。
  时岁重新躺回床榻上,看着床顶的雕花出神。
  他想沈清让了。
  想的心口发疼。
  苏涣既已承诺推行新政,出了将军府便立即召集心腹,将政令分发各州府。
  他与时岁同出一脉的为官之道,行事同样雷厉风行,同样的算无遗策。
  正欲遣散众人时,苏涣突然叫住亲卫:“南疆战况如何?”
  “回相爷,沈将军与敌军陷入胶着。”
  “兵力对比?”
  “我军二十万,南疆三十万。”
  “这简单。”苏涣眸光一凛,将丞相令牌重重拍在案上,“调本相麾下五万私兵驰援南疆。粮草不足便抄没下狱官员的私库,药材短缺就去搬空太医院。”
  “务必让沈将军在入秋前,凯旋还朝。”
  待众人退下,苏涣望着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不由长叹。这还只是从将军府搬来的部分,尚不及时岁平日要批的一半。
  他既心疼那人殚精竭虑,又气他不顾惜身子。
  朱笔悬在奏折上方,苏涣咬牙切齿道:“老子都快成你娘了。”
  笔锋将落时却又生生顿住,转而细细模仿起时岁的字迹批阅。
  尽管前线捷报频传,新政推行下大虞朝堂已焕然一新。可两个月过去,等到的却不是沈清让凯旋的喜讯,而是白袍军主帅遭遇埋伏坠崖、生死不明的噩耗。
  消息传来时,时岁正与苏涣在茶楼对弈。
  自那日高热后,苏涣便想方设法让他不得闲:或是递些无关紧要的折子,或是邀他品茗手谈,总归不让他有独处的机会,只为防他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可此刻,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
  苏涣眼睁睁看着时岁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执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底渐渐漫上一层骇人的血色。
  “王爷……”苏涣刚要开口。
  时岁已经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备马。”时岁冷声道。
  “王爷三思!”苏涣连忙拦住他,“边关路远,您如今的身子——”
  “滚开!”时岁一把推开他,眼底血色更浓,“他若死了,本王要这身子何用?”
  苏涣从未见过这样的时岁。
  疯狂,偏执,仿佛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
  沈清让就是时岁的命。
  若那人真有不测……
  这个念头刚起,苏涣便惊出一身冷汗。
  他猛地拽住时岁衣袖:“时玉台!”声音因急切而嘶哑,“你若出事,沈清让回来该当如何?”
  时岁的脚步倏地僵住。
  “边关局势未明,你这般心神俱震……”苏涣死死攥着那片衣袖,“让我先去探明情况,你在京城坐镇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