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招的是夫子啊。”
  那人轻轻的一声叹息被守卫听了去,像是很惋惜的样子。
  身后传来车轱辘碾转的声音,那人回头一瞧,见好些官署差役押着车过来了,他退到边上,只见差役满面堆笑,道:“这是今年头批的粮食,给将军送来了。”
  守门的护卫没有多言,将军府的角门半敞着,忽就从里头窜出来几个孩子,围着粮车绕了一圈,说:“粮食?打开瞧瞧。”
  领头的差役见只是几个嘴上无毛的黄毛小*儿在咋咋呼呼,心中不屑,笑容不改,装模作样去解口子,袖子一抖,攥出一把谷子递过去,道:“今年收成平平,但绝不敢欺瞒将军,这里是两千官斗的米,只多不少。”
  黄毛小儿甩着自己的裤带歪头看他手里那把油汪汪的新谷,咧嘴一笑,却忽得不知从哪抽出一把三棱刺来,‘噗嗤’一声捅进了谷袋里,抽出一凹槽的谷子,仰脖统统倒进嘴里干嚼起来。
  差役的面色有些颓,但还竭力笑着,却见那小儿竖眉撇嘴,满脸狠色,用唇齿将米浆箅出咽下,吐出一口谷壳渣滓来,道:“眼瞧着我家将军、校尉都离营忙事去了,你个小贼也敢欺上门来,这旧粮老得都要成精了,也敢说是新粮?”
  “小兄弟言重了,这,这怎么会是旧粮?可别胡说。”差役的神情明显瑟缩了几分,不过见人家年纪小,仗着自己在世上多活了几年,还想着含糊过去。
  “我呸!你这谷子都沤黄了!嚼着发脆!有一年发的军粮就是沤黄米,一股子苦霉味!你当我没吃过!?小爷给你个机会,好声好气同你说,我爷叔几个如今要吃新米!听不听的明白人话?!”
  小儿年少轻狂不懂事,动不动就要以武欺人,那把三棱刺在他手里跟转来转去比栓了根绳还听话,闪着的银光寒浸浸的,这把刀一定是见过血的,不是什么唬人的摆设。
  差役战战兢兢,转脸去看将军府门边的守卫。
  那两人冷哼一声,抱臂道:“看老子作甚,老子还能替你说话不成?老老实实把这一季的新粮送过来,同我们这些当兵抢口粮,真是不要命了?那年发了沤黄粮,快吃死人了,将军带着咱们南下找大户买粮索粮,咱可是熟手,颇有心得!”
  买粮索粮,说得好听,就是用刀架在脖子上强抢。
  闻言,差役们再不敢怀揣侥幸,说什么许是官仓里装错粮了,这就回去换。
  几车粮食就这样悻悻然被推了回去,拐过一角,那办坏了事的差役道:“医官不是说将军府里都是些不顶用的伤兵残废吗?只门口两个石狮子算是全须全尾的了。”
  “是没人了啊,这不都使上孩子了吗?”另一个差役道。
  “那哪是孩子?简直跟条恶狗差不多,南家有个下人就是叫这小子打豁了脑袋的,听说那嘴烂得一眼能从喉咙口瞧见胃袋子,这连肉都吃不动了,这德行还是死了算了!”
  “还真是女人心狠,嫡亲的祖母还在世呢,她连南家家门都不进,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谁说不是呢!”
  差役们出了将军府的地界,就忍不住说起闲话来了。
  官仓在官署后边,将军府以西的位置,所以差役们没从热闹的长街上过,走的是另一条横路,他们说得兴起,唾沫横飞,回过神来又有些心慌,四下瞧了瞧,见道上行人寥寥,只有鸭油烧饼铺的香气铺了满街,这才放心。
  而烧饼铺子的阿婆看眼前这晃进来又要跌出去的主顾,见他一表人才,料想他是忘带钱了,便笑道:“要是肚子饿了,你先拿一个去吃,下回来再给钱就行了,不妨事的。”
  那人摇了摇头,弯眸笑道:“多谢您,我倒不饿。是烧饼太香了,我这是被香得一跟头栽进来了。”
  囊中羞涩,只能一闻,虽是穷酸了些,但鸭油烧饼本就是穷人糊弄嘴的东西,谁也不会看不起谁。
  那人从铺子里出来,站在店招的阴影里望向远处的那群差役,轻道:“药局的医官,会看病吗?”
  朝廷设立药局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为了收集各地的药材进京,芦花长在南北都有不同风貌,药材这东西更是如此了。泰州的野马追、龙脑薄荷、苍术、芡实等药材品质最优,每年的上品药材都要送进京去。
  二则是为了造福当地百姓,药局的丸药本该是平价出售,换季时节更应添些汤药救济穷苦百姓。
  泰州这地方产好药,药局有这地利本该做得更好些,但实际上却更懈怠了些,只在有利可图之处‘精益求精’,秋冬之际的风寒汤药也不过是寥寥草草一锅药渣子,分完了事,倒是将那一剂就要人十个子的风寒汤方兜售不断。
  ‘还不如花一个子买碗杂鱼,去田头拔些野葱煎鱼烧汤喝了,发寒解表,还能混个肚饱。’
  那人在心中腹诽着,忽觉嘴里发淡,倒是有些馋这一口鲜香鱼汤了。
  第4章 谁都想见南燕雪,但南燕雪一个也没见。
  “钱收了,粮有了,您这回可以在家好好歇歇了吧?连跑了几天,马都轮换过一遭了,人还没换呢。”
  小芦听见帐子里有些衾被摩挲的响动,知道是南燕雪醒了,她一边理着书案上堆叠如山的各路帖子一边劝着南燕雪再睡会子。
  小芦大概看了看那些帖子,分作两堆,一堆商、一堆官。
  谁都想见南燕雪,泰州城里各路的官商富户十成九都给她递了帖子,但南燕雪一个也没见。
  泰州的绸子还真是好,细绵绵的,像是抱着一捧新润的春水。新掸的棉花又松软,暖蓬蓬的,像是盖了一朵被冬阳晒透的云。
  但南燕雪一阵阵打冷颤,在昏黑的被里紧着眉头,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臂,不痛,没有血,只有一条食指般粗长的疤。
  又是梦。
  她见怪不怪地忍着腰骨的疼痛翻了个身,缓了一阵,又坐起身,把腿撂在床沿边穿衣穿靴。
  南燕雪穿好衣裳坐在案前顺手翻看了几封帖子,其中既有仰慕她威名,盼着可以登门攀交情的,也有请她坐筵客,替嫁女娶媳人家撑场面的。
  说起来,南燕雪从前也做过坐筵客,但那都是蹭了南家大姑娘南静恬的光。
  南家与南燕雪同辈的嫡出姑娘只有两个,大房的南静恬,二房的南静茹,南家的女孩取名没有字辈,南静茹是学南静恬的,而南燕雪直到十四岁去了燕北才有了这个名字,冥冥之中好像有预兆——她就该是燕北的一场雪。
  南静恬如今已经成婚十年了,夫君蒋盈海出身江宁府蒋家,他大伯是江南东路安抚使兼江宁府知府蒋伯谊。
  彼时,南榕山还是京官,南静恬还待字闺中。
  人家请南静恬这位官家小姐坐在新娘侧旁的主位上,南燕雪也坐南静恬边上,有一次因为没怎么打扮,将落座时被个仆妇一把拽住,疑心她是坐错桌了。
  一桌子姑娘都在偷笑,南燕雪被笑得莫名其妙,一拳砸在桌上,呵道:“笑什么笑!”
  新娘这才慌了神,而且南静恬也不拦阻南燕雪,只是一味沉着脸。
  新娘一家赔着笑脸劝了好几句,南静恬才勉勉强强吃了口酒,再没动过筷,显得这满桌的美食都是杂碎,倒是南燕雪没心没肺地吃了好些东西。
  这些回忆实在是太久远了,想起来恍若隔世。
  南燕雪这厢发着呆,那厢小芦跑着去厨房给她拿吃食。
  翠姑已经把将军府灶台和临近的菜市摸熟了,就不叫府里人吃外头现成买的了。
  到了泰州,她做的还是燕北的菜,只是原本的拿手好菜到了泰州全都有些失手,只她不觉得是自己手艺不好,而说食材受限。
  “这的羊肉真是不好吃,骚气得很,价又贵,我还以为阿符被骗了呢!皮子倒是没割去,可一锅白煮出来没法吃,我加了好些去味的佐料又炖得太烂了,这肉看着吃着都跟烂木头桩子似得,我端到外院叫那几个舌头不灵吃去了。”
  灶上两个锅,一个锅里煮面,一个锅里煨着油汪汪的臊子,是翠姑最常做的那种萝卜丁猪肉末臊子,做好了之后把豆腐块下进去,小火慢调着滋味。
  面是翠姑现揉现做的,在沸锅里煮得差不多了,再抛一把豆芽下去,等锅再一沸,就好捞出来了。
  “泰州的羊虽不好,可这时候还能买的着芫荽和青蒜呢!老范和乔五几个都乐疯了,早起吃了两大碗,只将军不爱吃芫荽、青蒜叶呢。不过豆芽也好,清味。”
  翠姑把面往托盘上一放,小芦赶紧着往南燕雪屋里端。
  天愈发冷了,刚出锅的面食冒着白气,小芦一路快行回去,用胳膊肘推开房门时,只听见‘啪嗒’一声,南燕雪将往事和帖子都丢进了纸篓里留着引火用,一笑道:“饿,今儿吃什么?”
  小芦笑眯眯上前来,南燕雪掀开碗盖,只见高高叠着的豆芽上淋满了肉沫,用筷子一挑面,香气‘腾腾’往上冒。
  面条还是一样的劲道,只是柔了些,几口面再一口汤,还是酸辣爽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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