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39节
  步子晋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只是似笑非笑看着她:“不急。还没到最紧要的时机,小友博爱,不如好生考虑几日,再给我答案不迟。”
  徐行看出他发觉自己只是推脱,不知他看出几分,或许她身份已然暴露——纵观天下,这分明手染血腥,却人不像人,妖不像妖,不忍杀人,不忍杀妖的奇葩还有几个,但徐行还看出来了,步子晋认为她会改变主意。
  可人间不是战场。
  途径此前和寻舟约定的地方,徐行看了眼,空荡荡的,他还没来。是还没来,不是来了又走了,因为他若是来了,肯定会在这儿继续等,等到她来为止,看来他当真被什么绊住脚步,不是小事,希望不会受伤。
  又下雨了,真是该死的冷,徐行感到有一种阴冷附骨之疽般刺进她骨髓里,连手指都有些伸张受阻,好似她前二十多年没受过冻,老天看她不爽快,如今要全都补回来一样。
  先回鸿蒙山——她这段时间绝不能暴露身份,直到最后。
  窄小的山壁旁,有一青年男子正折了一腿,满身都是泥浆,哀哀叫唤,扁担摔在手旁不远处,木柴散落一地,见徐行迎面走来,不由露出希冀目光,然而徐行就这样面不改色自他旁边走过,他不由叫道:“好心人!你……你能帮帮我?地太滑了,我
  不小心跌了一跤,站不起来了。我家不远,就在附近那个小石村,你……知道的吧?”
  徐行漠然道:“你想死吗?”
  那青年男子惊道:“什、什么?”
  “凭青壮年的脚力,自小石村走到此处大约一柱香,这雨下了不止一柱香,你去砍柴,还是去卖货,嫌自己喝的西北风不够凉,要待下大雨了才出门?你可以说是在归家路上,但鞋底泥印后轻前重,说明你没走多久,也并无身负重物。还有,失足跌落下来折的骨头不是这样的。”徐行头也不回道,“带着上边三个臭皮匠滚,演也不演的像一点,当谁都跟你一个脑子?”
  那匪徒脸色一青,一时凶相毕露,但见徐行一语道破埋伏,心知她或许是修行之人,不好劫掠,是以只能灰溜溜逃走。
  徐行继续前行,行至一片枯黄的密林间,走出几步,耳侧一动,她听到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一如游丝般的呼吸声,她虽没学医术,却旁观过不少伤员,听得出来此人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胸口已有漏风之声,眼见垂危,她蹙眉,掩住身形往声源处看去,有个小童滚落在荒草丛中,不知躺了多久,身躯尽湿,手足不自然地断折着——这便是徐行说的,失足跌落下来的骨头应有的样子。他头部流血,似是触到山壁,已神志模糊,徐行确定四处无人,上前探视,眉间皱得更紧了。
  肋骨断了两根,无法确定是否扎进了肺里,这伤势太过严重,以徐行那三脚猫的治愈天赋无法处置,只能暂时吊着他的命,肋骨断了,更不能一直搬动。他需要医生,和止血的药材。
  徐行扯碎袖袍,将小童固定绑起,往山脚看去。
  那小石村,她的确知道。村子不大,都是农户,屋子几十座,每家外头都栽了果树。村内老幼居多,连做生意的都没几个,徐行曾拿着白族自己种的蔬果和他们换过粮,众人都盛赞这浆果种得极好,又圆又大,约她下次再来尝尝拿这些酿的果酒,她想想,那应是……半年前的事了?
  阴雨连绵,徐行背着昏迷的小童,没往大门进入,而是绕到后方。对农户而言,一下雨便什么事都做不成,路上仅有稀稀拉拉零星几人,都没注意到她,只是撑伞匆匆走着。
  医堂就在前方,不知医生在不在,有她的天赋,这孩子虽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但也死不了,徐行如一只猫般悄声无息地带着一人跃上横梁,看见堂内三两人正无所事事地研磨药材,心下一定,将那小童置于榻上,再抬头时,那两人扭头盯着自己,手下动作已停,眼在昏暗的室内幽幽泛光。
  “……”
  不对。
  半年前,她没在村内见过这两张年轻的面孔!
  徐行连开口问一句的功夫都省下,径直抽身而退,然而身后利刃带着寒风而来,直指背心,徐行在半空中将自己肩头强扭过来,一掌抓住匕首捏断,另一掌虎口重重扣上来人喉头,往外一推,咔嗒脆响,那人霎时倒地。
  落地之时,徐行余光瞥见身后不止十人,不远处还有气息在不断靠近。
  这村里已全是死士了!
  转瞬间,她已明白,自己的行踪暴露了。以及,这村里的人或受胁迫,又或是不受胁迫的已经死了,在村内如往常一般行动来降低她的戒心,这小童是诱饵,是他们亲手丢下去的。
  这并不难想,越复杂的计策越容易出错,纵观古今,简单粗暴的刺杀奇袭才是最容易成功的计谋,她当然有想过,只是她没料到他们真会这样做。
  “……六大宗的死士?”徐行指尖触着剑,实在太冷了,她的手指很僵硬,她是真心困惑,“为了杀我,值得赔上一村人的性命?”
  当然没有回答。这是最精锐的死士,他们只是执行,没有喉舌,没有想法。
  就算有想法,他们也只会回答,当然值得。
  她是徐行,现存世上最强大的妖族,只要还活着一天,便有可能带领妖族卷土重来,她可以翻案,可以重获荣耀,可以在百年后的人间志上留下名字和叹息,唯独不能活着。
  自愿和柴辽回穹苍被废了修为软禁在山内是唯一的活路,亭画却将她重新推向死路——因为二人都知道,前者对徐行来说还不如死了。这三年沉寂已让她多挣了光阴,如今寻舟回归,通道即将关闭,在这节骨眼上,徐行却终于出现了。这让人怎么不忌惮,如何不怀疑?
  听不见回答,徐行点了点头,铮一声,野火出鞘,银亮如昔。
  她冷冷地说:“你们怀疑对了。”
  “……”
  在第一道兵刃砍进侧腰时,徐行便发现了自己的吃力。
  来围杀天下第一的,必然都是修为极高的门客。三人足以灭一个小门派,二十人便能将一个大宗闹得鸡犬不宁,这回乌泱泱来了四十多人,对她也算是“敬重至极”了。
  是了。他们不知道她的火龙令已经被封了,除却剑术,她的一切都是从头学起。
  后枣封令时便告诉过她,白族的封印温和,并不反噬,因此也没有那般铜墙铁壁的牢靠,若她真遇险境,奋力是可以冲破的,只是之后要再封就难了。徐行听后便将这话忘掉,因为人一旦有了指望便不自觉地要去依靠,她要还想着自己能用火龙令,就一辈子都摆不脱它,学不会别的东西了。
  匕首自锁骨上凿出个血坑,徐行避开要害,一甩掌将迎面袭来的那人打得颅骨碎裂,红白事物猛地在她眼前花一般溅开,她眼也不眨,剑光狂舞,在眼前众人中刺出一道间隙,只是这间隙转瞬即逝,立刻又被堵得密不透风,她已不察疼痛,只觉愈发寒冷,又是一剑刺出,那死士的刀切过她脚腕,她的剑将其封喉。
  雨打在徐行眼眶里,干涩刺痛,她心道,就是这时,一定要找到一条路。
  不能被围住。只要脱出战圈,要逃要战都由自己掌握,所以一定要——
  正逢此时,远处忽闻马蹄嘚嘚之声,一道沉重如同铁骨撞击的风声卷着泥水猛冲过来,一匹巨马狂奔的势头如携千钧,徐行前方那人未及闪避,被撞得脊骨折断,滚在马蹄之下,顷刻已无声息。
  这马来得太过突然,包围一瞬被冲的乱开,徐行无暇思索,一拍马脊,翻身上背。强征野马是件很危险的事,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上马之时,左臂横剑再斩一人,旋即,纵马往村外狂奔而去。
  众死士怕她要逃,紧随而上,后方箭手拉弓,箭如流星射来,两支没入徐行肩背,还有几只刺入马身。这马竟没受惊,一面疼痛地仰头狂嘶,一面训练有素地跟着她的指引回转马腹,杀了个回马枪,虚虚实实,剑光一点,紧随那四人始料未及,当即命丧她手。
  无人叫喊,无人痛呼,血腥味浓得快要呛鼻。徐行感到自己的气力在不断流失,剧痛,浑身剧痛,已分不清哪里受了伤,可疼痛没有拖慢她的速度,甚至让她反应更快。徐行连握剑的指尖都在不断颤抖,眼前看不见人,只见着刀剑银光纷至迭来,好似没有尽头,她已经感到厌烦了。
  最后两人的刀和枪在半空中不慎架住,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徐行夺过长枪重重掷出,将左手边那人的胸口洞穿,肘尖推出,右手边那人的下巴和半边牙一齐碎成两半。最后一人自马腹下窜出,险些将马匹划个肠穿肚烂,几枚银针往徐行面门上袭来,有一枚刺中了眼睛,徐行将针拔掉,面无表情地一脚将其踹得滚出两丈多远。
  那人也不动了。
  彻底静下来了。只有淅淅沥沥润如酥的初春之雨还在下,徐行在喘气,她想从马背上下来,却没有力气,那马却极通人性似的半跪在地,轻柔地让她慢慢滑落到地上。
  徐行不能躺着,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埋伏,她得站起来。她的眼睛迟缓地洇出血色,看不清面前那是红还是白,直到这匹突然冲
  出来的马开始激动地狂舔她的脸,马蹄踢踏般在她身旁跳动,却时刻注意着不踩到她,这是大胜后独特的庆祝仪式,徐行忽的转头,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在这瞬间,她又明白了。
  这匹红马,是当初前掌门赠予她和亭画的礼物,继任掌门典上,它随自己一同加冕,妖祸之时,徐行便与它一起出征。战后它便被养在后山,憋闷不已,此刻主人再度大获全胜,又久别重逢,自当是值得雀跃庆祝的事情,它根本分辨不清自己足下踏的究竟是妖还是人,它只懵懂地知道,自己肯定是和从前一样再度获得了荣耀。
  它就是步子晋所说的“大礼”。
  “……”
  徐行抬眼望去,四处都是死士的尸体,血流的满地都是,这么大动静,屋里没一个出来看的——徐行说服自己,那里面是有人在躲着的,只不过是胆小而已。
  指尖滑腻腻地难受,她抬起手,春雨太柔和了,根本洗刷不掉上面粘稠的血迹,徐行有些神经质地搓了搓五指,又将野火拿起来抹了抹,擦完之后,也只是将这血色蔓开弄得四处都是,看起来更加狼狈罢了。
  尸体太多了,全都堆在一起,徐行看到有一个人的面孔她认识,似乎……算了,想这个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全被她杀完了。这样堆着不行,虽然这儿偏僻,恐怕也没什么活人会经过,但万一呢?怎么处理,烧了吗?她不能用火了,只用剑?剁碎了丢进河里?迟早会被人发现。还是不管了,先脱身为好?
  雨顺着发丝淌进眼里,徐行伸手捋开,手上的血在半张侧脸上染下痕迹,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恐怖。
  她顶着此刻这张貌若修罗的脸,很平静地对着空荡荡的面前一字一句道:“你们一定要这样逼我。”
  步子晋那似笑非笑说着“小友博爱”的神情,在她眼前闪动,她的身份早就被看穿了。不如说,她从来没有遮掩过。步子晋早知道这村庄有埋伏,他本可以说出来让她避开,却改了主意,送上这匹能让她脱困的马,只为了让她认清一件事。
  什么虚无缥缈的大爱,根本不足以让她不愿认输,而怨恨和不甘可以。两边都要,就是两边都不要。
  她并非自己想的那样高尚,三年之间,她对这世间、对前掌门、对六大宗的怨恨从未停息,可爱得不够纯粹,恨得不够彻底,她最终还是成了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左右摇摆的懦弱者,她也终于明白,那年穹苍掌门殿里,亭画为何是那样的神情。
  正因为有人替她懦弱,她才有资格不懦弱。
  徐行牵着红马,将全村的尸体都入殓,熟练地清理痕迹,一切结束后,天色已黑,附近寂寥无声。她去摘了些草喂马,也不打算今日回山了,找了个空屋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一道幽幽的蓝花循着气息飘来,寻舟在外喊她:“师尊!”
  他对血腥气极为敏锐,定是发觉这里有场死战,话语中焦急万分,徐行道:“我在这。”
  寻舟立刻进来了。没等他说话,徐行便道:“这都不是我的血,我已经恢复好了,没事了。就是后边那些死士的尸首,可能要劳烦你处理一下。”
  寻舟:“……”
  “怎么晚来这么久,你杀那些人的事暴露了,还是跟我私下见面的事暴露了?”徐行拍拍旁边,让他过来坐好,“他们没为难你?”
  黑暗中,寻舟望着她,又是那样的神情。
  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他却好像真的要哭了。
  徐行感到自己身周是一个深渊,所有人都想来拉她,但她的手却抬不起来,也不能抬,谁要靠近,就会被她一同拖进深渊里。
  就在此时,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过,有些对不起。她想说,小鱼,你真不该回来的,待在海底多好,我也想成为一只任天地塌陷也关我屁事的鲛人,谁来叫我都一头扎进水里不理。有漫长的寿命,想到岸上就到岸上,想回水里就回水里,亲爱的人死了,我伤心个十年,最多百年,然后一切又重新开始。
  “有一点……小麻烦。我来晚了。”寻舟靠近了些,乖乖坐在她划定的位置,将她的手一点点擦干净,他低声道,“他们拟定六月后灵境同盟联合出兵,自穹苍开始,先将蛇族捣灭,再至灰族,最后是黄、狐、白三族。”
  徐行道:“第一个目标不是蛇族,是我吧。”
  寻舟默认了。
  能想得到,这顺序是正确的。蛇族不服管又暴躁,离穹苍最近,只要一点小伎俩,便能引起暴动,最后杀掉全族只为反击,这不成问题。然后就是少林附近的灰族,虽然灰族擅躲藏,但是一盘散沙,只要有耐心,各个击破也很简单。再来是黄族了,黄族离得太远,峨眉仅凭一宗之力无法动他们,可想要找理由突破,也不是没可能。只剩下狐族和白族,平白无故杀这两族或许会引起质疑和不满——可又能怎么样呢?那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徐行道:“每宗派出的兵众都是相同数量?”
  寻舟道:“是。”
  “那定然会有分歧。”徐行道,“穹苍出两万军,和峨眉出两万军,这两者要付出的代价和顶着的压力可是截然不同的。”
  “师尊当然知道。”寻舟道,“峨眉、昆仑两宗掌教提出不满,要求减少所出兵力,被穹苍这方驳回,一时无法达成共识,议事会不欢而散。”
  徐行道:“你这么晚来,是潜入探听这些机密情报被发现了吧。看来,幸好是被穹苍这边的发现了,不然你现在已经死了。”
  寻舟不置可否道:“我要死也得断气在师尊面前才安心。”
  徐行一下笑了:“你是完全不在意我会不会有阴影啊!”
  她说完便觉不妥,将笑收回,寂然半晌,徐行看向寻舟的耳际,忽的道:“耳瑱呢。”
  寻舟摇了摇头:“暂时收起了。”
  要替徐行探听情报,就必须这样做。说是割袍断义,师徒情分断绝,那还成日带着耳瑱算怎么回事,那玩意破旧成那样,太显眼了。
  “嗯。”徐行道,“带在身上么?”
  寻舟道:“带着。不曾取下过。”
  徐行道:“还我吧。”
  没等寻舟拒绝,她便自怀中取出了那一小部分剑灵,她明白,那破耳瑱是寻舟的命根子,命根子只得用另一个命根子来换。果不其然,寻舟默了一阵,将耳瑱取出交还,徐行一攥,那东西碎为粉末。
  小神通鉴在她掌心上动弹着,像一团小小的火苗,寻舟垂眼盯着它看了一阵,道:“师尊,这罡气是你没打算藏,还是藏的手法不够好,若是后者,就当徒儿没说过。”
  剑意罡气混在其中,这下徐行不仅能掌握他的动向,甚至能掌握他的性命,只要她心念一动,罡气爆开,寻舟必死无疑。
  徐行道:“你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
  寻舟思索一阵,唇角微弯道:“还是前者吧。”
  他指尖一勾,那部分剑灵没入他心口。
  看上去,一时竟是师徒都安心了不少。
  徐行看着他,定定道:“你想知道我打算用什么方法吗?”
  她和谈紫说的那些,已删去一些部分,选择了他更能接受的说法。
  她所谓的“策略”比谈紫想的还要再孤注一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