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34节
  她旁桌坐了五六个江湖气极重的散修,剑也不好好入鞘,一股没洗干净的血腥气幽幽传来,周围一圈都空着,没人敢坐。那几个散修也不知为何,喝得面红脖子粗,在高谈阔论一些他们认为只有自己知道的最新情报,无非又是无极宗如何,穹苍如何,白玉门又如何如何,说到后边,莫名又拐到三年前的旧事,开始了震天响的马后炮。
  “要我说,穹苍能让徐行跑了,纯粹是因为蠢。蠢,是真的太蠢了。用灵枷有什么用?那玩意,现在妖族都不爱用了,有几个戴灵枷的?要我说,要限制住她,一拍脑袋能想出来几百个方法。要是换我,能让她就这么溜之大吉了?”
  “李兄说的是。我也在奇怪,能自愈有什么用,解决的方法多的是。你看,随便说一个,放到水里运过去,不就好了?或者派一个门生在旁边,她一醒就弄死,不就好了?非给那胳膊肘往外拐情理分不清的什么四掌门作乱的机会……”
  “我感觉穹苍也脱不了干系。什么狗屁第一仙门,能说没纵容吗?我看最近对妖族的限制是越来越少了,都有狐族敢在紫兽庄出现了,说是什么本源信仰同一家,呸,谁跟那东西同一家?!”
  这早八百年妖族就用过的法子,竟能如此自豪地好似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刚刚想到,对此徐行只能说,傻人有傻福了。
  这几人说到兴起,越发没把门,颇有种要博人眼球的意思,但奈何无人搭茬,只有旁边的徐行坐着。有一人醉醺醺地对她道:“喂,你说,我们说的是不是有理?”
  “确实。”徐行煞有其事道,“最好那时当即将徐行颇具匠心地大卸成一百零八块,每个参与者都能亲手分到一块,大过年的,还能取碎碎平安之意,岂非两全其美。”
  散修:“…………”
  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竟然有点想吐……
  碰了一鼻子灰,他们也颇觉没趣,又开始说起别的事。
  满天飞的粗口中,有人怒道:“流年不利,怎么什么破事都赶一块了!那个黄族,叫什么黄时雨的,三年了,说是终于肯让他死了,到底死没死,谁知道?除了他老娘,谁看得出黄鼠狼和黄鼠狼长得有个毛的区别?!不都长那样!”
  “先不论他死没死,我看穹苍也只是为了拿这个来堵我们的嘴吧。黄时雨死了,那个大驾回来的什么鲛人倒是可以顺理成章封尊了,九重尊?鲛人也能称尊,他干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看那个小白脸样我就来气,长得好看就是有用,说他两句一堆人上赶着护着,什么理由都能找出来。还是那句话,谁知道他有没有替徐行隐瞒?说出师了,早就割袍断义了,又有谁看到了?”
  听到这两段,徐行已无心再等,戴上斗笠,匆匆走入风雪中。
  消息传到昆仑,通常都已晚了十来天。她相信亭画说过,黄时雨的性命不会有问题,至于另一人……也就是说,寻舟至少十天前便已回到穹苍。
  她不知为何,忽的对自己冷静地说,你急什么,你又一定笃定,他立马会来找你?
  从前什么景况,现在什么景况,不清楚么?
  就在此时,神通鉴忽的大叫道:“鹤!!快看!!鹤!!!”
  天边一道鹤影掠过,徐行立刻闪身靠到路旁一棵槐树之下,抬眼看着那只鹤盘旋了一阵,没发觉什么,终于展翅离开。
  她扣紧斗笠,将边沿再往下拉了拉,准备离开,正在此时,她神色一定,猛地回头!
  寻舟头上沾满霜雪,站在她背后,已不知静静看了她多久,或许她坐在酒馆中时,他便已经在这里了。
  他见她发觉,很浅地笑了一笑,一如往日,好似这三年没有过去,他依旧在山上等着她:“师尊,你不想见到我么?”
  第205章 反问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舔爪……
  徐行恍了恍,但也只有一瞬,掌际传来的刺骨寒凉令她无法忽略地垂眼看去,寻舟握住了她的五指,同样也为这不再发着暖热的指尖而微微怔神。
  “……”
  沉默中,他竟松了手,往后一退,旋即,自她的腕间摩挲着抚向手肘,隔着衣物很轻地捏了一捏,确认这内衫是否妥帖:“冷吗?”
  “还没出正月,不冷还热么。”徐行扯了扯唇角,顺带将袖子也一并扯回,余光看了眼街上人群,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个斗笠,挺不客气地盖在寻舟脑袋上,往下一压,他半张脸连带着眼睛都掩在帽沿下,不仅是别人,她也看不到了。而后,她低声道了句“边走边说”,便往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过年过节的,两人结伴往偏僻的地方走太过引人注目,藏在人群中反倒安全,四处都是烟花爆竹声,迎面的行人也是说说笑笑的,大雪纷飞,寻舟的霜发也不再鲜明——
  其实,再怎样安全,都没有让寻舟找一个能可独处的地方对谈安全,但徐行不知怎的,并不想这样做。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寻舟的回归,似乎让她被迫看见了面前的现实背后,更深一层的现实。
  “……不是说了要五年么?”徐行仿若无事地开了口,“怎么三年就回来了,这就完成了?”
  寻舟道:“我为什么三年就回来,师尊不知道缘由吗?”
  徐行一顿:“通道成功关闭了没有?”
  寻舟道:“师尊现在想要怎样的答案。”
  “……”徐行斗笠下的额角青筋一抽,假笑道,“谁教你用问句回答问句的?皮痒就找棵树蹭,我现在没有功力抽你,请自便。”
  寻舟抬起眼,眼底的黯光在阴影中一闪而过,他仍是不答,只问:“我不在身边的这几年,师尊过得好吗?”
  穷的都快没得穿裤衩了,徐行都快气笑了:“你看我这样很像过得好?”
  “嗯。”寻舟点了点头,“看起来是师尊教的。”
  徐行面不改色地一掌过去,险些被愈发厚弹的鱼皮反震到虎口开裂,寻舟被她这一掌打得往后退了几步,咳了几声,胸口一阵闷痛,差点吐血,一师一徒就这么在原地静静各疼了一会儿,竟还暗自都挺满意的。
  “走了。”徐行轻飘飘捞了他斗笠一把,转头道,“要说过得很好,没多好。要说过得很差,也没多差。能吃能喝能睡能跑,各有各的烦心事,但比起从前,都还好了。所以,你去穹苍也好,回海底也罢,不用你费什么心。好了,九重尊,别跟着我了,大家不认识我这张脸,却是绝对认识你这张脸的,被发现了可是很麻烦啊。”
  有寻舟跟着,她脸上的伪装就完全失去效用。徐行说罢,便往前走,寻舟将覆在胸口的手放下,站在原地,只看着她,没再跟上了。
  “说谎。”寻舟缓慢而笃定道,“师尊若当真觉得好,为何会不想让我见你?”
  “真是奇了。我不想见你,就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不能是我自己不想看见你?”往日里他说这话,徐行不好生修理他枉为良师,此刻,她只回首挑了挑眉,抱臂调笑道,“你倒是觉得自己很了解我了。”
  “我不一定了解师尊,但师尊却定然很了解我。”
  寻舟遥遥注视着她,风雪中,耳边那黯淡至极的红玉沾染一点白尘,微微晃动,三年光阴,剖腹取珠不知多少次,却未在他容颜上留下哪怕一道划痕,他定定道:“我不在乎师尊究竟是人还是妖。或许师尊很在乎,但小鱼不在乎。鲛人本就是半妖,你为人,我便随你做人,你为妖,我便一同成妖,不论你站在何处,我永远……都是你的同类。摆脱不了的同类。师尊便是了解这点,才不想再与我见面吧。”
  徐行不语,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抽。
  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师尊如今定然在想,本就已经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儿女情长这点小事,你爱去哪去哪,爱见不见,只要别来找麻烦,至于三年前是怎么说的,怎样许诺的,反正现在都这样了,识相点的就该知道,当然不作数了,是么。”寻舟一抬眼,露出个“可惜,我就是如此不识相”的平静微笑,转身道,“我去打开妖族通道。”
  就知道他要这样。她就知道!徐行一把薅住他,声音像是自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这小事化大的功力倒是更炉火纯青了啊……”
  一柱香后,仙鹤眼中燃着灵石火,暖融融的内阁放着个小案,徐行喝了壶热茶,被烘得满身冒汗,将外袍脱了丢在一旁,手指敲敲案板,不置可否道:“出来吧,你不是很想他?”
  神通鉴立马反驳道:“谁想他了?这死鱼!我恨不得他滚得远远的,还徒弟呢,该在的时候不在,现在来干嘛?”
  它损人不仅毫无道德素养,更是没有前因后果可言的,搞得和徐行生死逃亡时寻舟是在九重峰关着门睡大觉一样,徐行一度怀疑过当初把剑灵分成两部分时是不是碰巧把脑子那部分揪出去了,不然怎会如此。
  “我叫小的那个,你插嘴什么。”徐行纠正道,“还有,什么叫‘该在的时候’?他若是那时在,估计已经被乱棍打成鱼丸了,现在回来还有个尊可封呢,这叫,恰如其封。”
  神通鉴暴躁道:“不好笑!!”
  那又怎样。笑话一定要好笑吗?能让人尴尬不行吗?
  另一个小神通鉴慢吞吞爬出来,寻舟淡色的眼瞳在它身上停了停,才伸出手,徐行便将它利落地塞了回去。她正色道:“说正事,我在外面待不了太久。你自穹苍来,那,黄时雨的确是诈死不错么?”
  方才自酒馆中听得只言片语,她便已有所猜测。亭画应是事先得知寻舟提前归宗的情报,于是做了两件事,其一,散布寻舟出师、早先便与她决裂的传言,三年前他走得悄无声息,众人本就不明所以,现在终于有理由填补,自然非常容易取信。其二,趁此时机将本该两年前就由自己和她筹谋诈死的黄时雨自铁牢中放出,处刑。
  两道关系斩断,寻舟归宗时,身边除了亭画,已没有再染污点之人,甚至加上她自己,也被她排除在外,于是,他终于是“干净”的、可以信任的。再以鲛人族与穹苍的关系、封印通道的功绩做筹码,封尊一事终于落成。
  寻舟颔首,道:“十五日后,黄时雨与黄黎自昆仑改道出发,回归黄族。”
  徐行一怔,心道,能捞得动黄时雨已是万幸,师姐是动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手段,竟还能把黄黎一道也捞回去?她往前凑了点,奇道:“怎么做到的?有详细点的经过么?”
  寻舟不答,看着她,似是想开口说什么,半晌,仍只是很轻地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他已足够顾及她的感受,甚至太过小心翼翼、太过委婉,让这回答委婉到已经算不上是一个回答了,但在这瞬间,徐行那才刚刚生出的一点热气像是冲头被泼了盆冷水,霎时只余一丝残烟,在她眼前一晃而过,朦胧过后,彻底消弭。
  小城也不是全然听不见对六大宗各大掌门的评价,并且大多都是不怎样客气的评头论足。徐行切磋间隙也听到过几耳朵,每逢此时,她擦剑的手就会慢一点。就这么慢一点,又慢了一点,她听着亭画的风评自一个极端慢慢走到另一个极端——虽然徐行并不想承认,但没了自己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绊脚石”,亭画作为掌门的锋芒方能展露无遗,尽管这光芒并不柔和,甚至带着挥不去的血色。
  手段冷硬,没有余地,能杀的不留,能留的绝不放,举无遗策,无情至极。在各方刀光剑影错综复杂的交锋中,硬生生将因徐行事件受到重创而陷入颓势的穹苍重新拉回正轨。
  若说从前众人对徐行是只敬不怕,对如今的她便是只怕难敬了。这般行事作风的掌教的风评都不会好到哪儿去,峨眉和白玉门的掌教也是同样,但无论山下如何骂翻了天,真到本人面前,绝对是一个屁都不敢多放。
  她实在做的太过无可指摘,唯一犯的错却太过荒诞离奇,但无论如何,徐行没再出现过,或许是怕了,或许是死了,一切都过去了。
  如今的她,又怎可能让寻舟得知自己的手段?恐怕连寻舟也无法确信,这扫清障碍的所谓封尊,究竟是还念着那一点师门之情,还是她“需要”一个九重尊来稳固在穹苍的掌权之位了。
  “……”
  “不知道就算了。”徐行面上神情不变,往后一靠,道,“来,说你的事。”
  寻舟从善如流道:“平心估算的时间太久,我等不及。封印大体已经完成,剩下一点收尾,我想,大致还需要四个月。但收尾不一定需要我才能完成,所以,就回来了。”
  又在这装蒜。徐行偏头道:“我问的是这个么?我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出事的。你那些什么信……啧,我好像一封都没回过吧。”
  寻舟道:“我看到了。”
  徐行道:“你看到?你看——”
  静了一瞬,徐行想到什么,倏地抬眼道:“你又在鲛珠里放你那些小眼睛了??”
  “师尊,这非我本意。”见她眉头拧着,寻舟有点乖地解释道,“我本只想看一眼,至多至多,师尊将它们自镜匣取出时,再多看一眼……我也没料到,师尊会将它们扣在铁童子身上,日夜都看着。”
  徐行:“……”
  见她面色不佳,寻舟反倒眉眼弯弯的,很低地笑了一声:“师尊,那样喜欢吗?”
  这位才是张嘴就来的撒谎精。讲道理,要是真想让她收好放着,串起来再加个牛皮挂绳做什么?当装饰?不就是拿来挂的?但徐行懒得答他,因为她知道,但凡她说了,接下来就有一万句话等着给自己下套堵嘴,什么“我本以为师尊只会挂在私库”,什么“为何不选侍从要选铁童子”,再不然就是泫然欲泣的“海底的夜那样冷那样长我只是想看一眼师尊很过分么”什么都要来了!
  “是挺喜欢的。”徐行镇定道,“早知道全卖了换灵石,现在也不会穷成这样。”
  她抬眼看了看天,雪仍在下,天际已生出暗沉之色。天若彻底黑下来,野兽出来活动,鸿蒙山的路便不太好走了。倒不是担心危险,是她前阵子才发现自己目力真的不是太好,这缺点在从前带来的坏事就是招式的精准度不够,总容易差一点砍偏,到现在就更甚了,非常容易足下一滑便不慎拐到什么狼穴熊窝里去,又要轰隆隆大打一通。
  然而,这桩对谈却还是
  没有进入正题。
  她一直在等寻舟问出那句“以后打算怎么办”,但寻舟知道她其实并不想听到这句话,还掺着一些说不清的、别的因素,于是,这对话就无止境地拉长。但徐行厌恶等待,所以她看着寻舟,道:“从前说的话,还作数么。”
  寻舟道:“当然。”
  徐行道:“只要是我说的话,你都会去做。”
  寻舟道:“当然。”
  徐行道:“你还是把我当成你的师尊。”
  寻舟看着她,很缓慢地眨了眨眼:“……如果师尊是这样想的话?”
  失策,早知道不问最后这句了。徐行装作突发耳聋,继续面不改色道:“你留在穹苍,不要轻举妄动,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若我有需要用到你时,会设法找你。”
  寻舟道:“虽然知道师尊是在骗我,但我会照做。”
  徐行道:“知道就好。下次别说出来了,怎这么没眼力见?天黑了,我要走了,你也回去——不是,你去哪弄的那么多化身?”
  就在她说话当下,法器下便幽幽飘过去一只寻舟,不仅抬眼和她对视,甚至还笑了笑。不得不说,以假乱真,一模一样,徐行差点就怀疑自己面前这个才是假的了!
  寻舟但笑不语。见徐行提剑起身,他才蓦然道:“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师尊。”
  “为什么不早点说?”徐行道,“什么消息。”
  寻舟道:“我抵达穹苍的那一日,前掌门病重不治,虚弱而亡。”
  “……”
  现在徐行明白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了。
  “前掌门一生无嗣,徒便为子女,后事由亭画操办。”寻舟漠然道,“掌门尸骨本该移入陵墓,宗门决议后,依照遗言,拟定在十五日后的‘龙抬头’游典中将她的骨灰洒入鸿蒙山脉,感念她一生对镇山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