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24节
  “不好。”徐行面不改色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见过不少剑灵传三代,养死四任主人的,你这般顽强,想必很能活。”
  神通鉴狂呸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这才过年多久啊!那边那个,你这时候不知道说话啊?每天缩在那装乌龟,要你有什么用?没用!怎么都这么没用!”
  小神通鉴幽幽浮起来,忧心忡忡道:“主人,小主人的信,真的不回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神通鉴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眼看又要嫡嫡庶庶互掐起来,徐行本来脑仁就疼,很有先见之明道:“都闭嘴。”
  世界安静了。
  那鲛珠撞得人心烦,神通鉴缩着不语,心道,什么回不回,换了谁,谁都不知道该怎样回才合适吧。
  平心作为使臣,有可以出入东海的特权,每逢潮汐日,便会一语不发地前来穹苍亲手交给徐行一些东西。有时是珍稀的贝壳、海螺等物,有时是信封,更有时则是许多鲛珠,有的上面还沾着干涸的斑斓血迹。观平心略显不自在的神态,便能猜出这东西来自哪里了。
  寻舟写信来,徐行向来不回,不仅不回,也从不让它看。偶有一次,被镇纸压着的信纸被扫落地上,神通鉴只瞥到一角,上边密密麻麻写着“师尊”、“我好想你”此类没眼看的话,字迹潦草狂乱,越写越密,让人近乎一眼就能看出来,很遗憾,这厮的病情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更加重了。
  徐行一开始前去的方向是掌门殿,然则不知为何,步下一转,往九重峰行去,看来她现在果真不好得很,只能听亭画的话,先去寒潭里泡一泡了。怎料行到一半,遭人拦路,原是清晨那信使惶惶不安地站在路边,身旁还有个着执事服的青年,想来就是那带头动手的沈执事了。
  沈执事抬头见她,眼睛霎时发亮,有种异样的狂热,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信使结结巴巴道:“掌门,他是来谢罪的。”
  徐行道:“不是已经罚了么。领头者撤职,其余三倍处罚,是嫌我罚的太重,还想再重点吗。”
  “不是。”沈执事立即道,“是掌门罚的太轻了。我一时冲动,让掌门费心了,罚的再重,也是理所应当。”
  徐行定定看了他一阵,忽的道:“行。你是想要体面一些的,还是直接一些的?”
  沈执事不解道:“体、体面一些的吧。”
  徐行道:“好,鸩杀。”
  沈执事和信使一齐惊道:“什、什么?!”
  “不喜欢体面一点的?”徐行无谓道,“也行。
  那拖下去砍了。”
  信使:“…………”
  体面的原来是死法吗?!
  两人低着头,心中一万匹马狂奔而过,生怕徐行真一个不高兴把两人拖下去砍了,徐行见他们胆战心惊的样子,颇觉没意思,心道,笑也不笑一个,当真枉费她这浑然天成的幽默,哪怕“哈哈”一声也行啊。于是挥挥手,示意二人可以滚了,便再度隐入了昏沉不见的夜色中。
  既然状态不好,她早便该休息了,只是今日赶路甚久,本就有些疲惫,又是和无极掌教周旋,回来没多久又被拦住,想歇都没时间。
  无人的山道间,只有一人和面无表情的铁童子,昏沉沉黑乎乎的,神通鉴有点害怕,刚想说两句有的没的,就听“扑通”一声,徐行面朝下栽在雪地间,溅得满地雪花,一时吓得狂叫,没嚎两声,便听徐行闷闷道:“叫什么,我就躺会。”
  神通鉴惊魂未定道:“你要躺不能到了九重峰再躺吗?干吗躺地上?!”
  徐行坦然道:“我累啊。”
  铁童子迟钝地将灯两下丢了,窸窸窣窣将徐行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将人撑起,有些艰难地往九重峰继续走去。这铁玩意本就沉重,搭起来更是硌人得可以,还矮了半截,徐行整个小腿被拖拉在地上,忍了一会儿,直接一翻身骑到铁童子头上去了,也得亏这附近没人,若否看见这不成体统的样子,估计会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只是她越走,越觉得眼前昏黑,雪地黑茫茫,重叠一片,心中暗叫一声不妙,差点又要一个倒栽葱滚到地上,就在此时,身后一道手掌及时撑住她脊背,近乎同时,一道极亮的火花炸起,黄时雨“哇啊”一声被烧得跳起来:“啊啊啊啊啊!!”
  他本就属木的,木生火,更是一通好烧,烧秃的尾巴还没长好,余毛又惨遭屠戮,他抱着自己木棍似的秃尾巴,一时欲哭无泪,徐行立马跳下帮他灭火,这下不用担心滚到地上了,因为两人在雪地里疯狂滚来滚去,你追我打,浑身已经狼狈不堪,好一阵才将这火灭下。
  两人面朝天躺着,黄时雨奄奄一息道:“再这样下去,我尾巴上毛都长不出来了,绝对要给人笑死。”
  徐行也奄奄一息道:“说了让你不要随便碰我了。”
  黄时雨道:“下手轻一点,腰都快被你打断了……你从无极宗回来了?那死老头说什么?没为难你吧?”
  徐行道:“为难了。但没事,我也为难他了。啧,烦死了。算了,不提这个。你既然来了,就把我送去九重峰,然后偷偷回去,不要露出踪迹,不然亭画知道了,肯定又要一顿啰啰嗦嗦。她最近真的……”
  黄时雨突然大咳起来:“咳!咳咳!!”
  徐行无情道:“风寒去治。不要传染我。”
  黄时雨气急道:“你每次看到别人生病从来都只会说‘不要传染我’!”
  徐行:“那怎了?”
  她正要爬起,就看到脑袋上出现一道阴影,亭画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她,不知何时来的。
  “……”徐行扯着唇角,想露出一个讪笑,忽的感到自己身躯腾空而起,亭画一个舞文弄墨的,不知为何,膂力竟是极强,竟将她团团拎起便往九重峰去,她刚想让黄时雨将她的铁童子送回掌门峰,就见黄时雨赫然也被拎在另一边,两双眼对视,只余沉默。
  徐行道:“对了,师姐,我今日去无极宗……”
  亭画冷酷道:“别啰嗦。”
  徐行:“……”
  第198章 夺山二师兄会找到办法的。一定……一……
  九重峰无人看顾,两年间变得和夕日碧涛峰一般荒芜,亭画在霜面上如履平地,寒风呼呼拂过脸颊,徐行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丢进了寒潭之中,一时一声水花炸响,水珠溅了满地。
  黄时雨道:“好歹也脸朝上丢吧。”
  亭画道:“再多嘴,你也下去。查到什么了,要说便说。”
  “好了,你也是,每次都说这种话。那先说点轻松的,如何。”黄时雨将自己烧焦的尾巴在寒潭中不以为意地涮了涮,拎起抖抖,盘腿在潭边坐下,“无极那贼老头和另个掌教闹了口角,两人险些大打出手。我原以为是他自作主张强占矿山一事,实则不然。他和峨眉暗通款曲,将无极境内灵石调去,全力托举峨眉修建登天梯,没料到白玉门铁石心肠,绝不通融,灵石经白玉到峨眉被抽去两成,峨眉还回灵石再抽去两成,就算十车送过去,还回来也只余六车多些,这缺损的四成弥补不上,他能不急得火烧屁股么。”
  亭画一顿,方想开口,余光便看见徐行如同一具死尸般安详地缓缓漂浮远去,一副不是很想听的样子,她神色不变,反手扣住脚腕将人拖回,好似揪着一只猫的尾巴。徐行被拖回来,稀里哗啦翻了个身,若无其事仰躺着道:“不愧是无情道,抽成狠得堪比周扒皮了。贼老头竟愿意忍下这气,看来和峨眉的交易果真不可告人。”
  “何止。”黄时雨嗤笑道,“原本说好的只扣下一成,运车到了门前改口便要两成,白玉门那群守墓的平日里吃穿跟饥荒没过似的,也不找道侣,哪用得着那么多灵石?”
  亭画淡淡道:“未必是立刻要用。”
  此话一出,三人默然,各自心中有了盘算。
  ……其实,此前的灵石矿脉是绝对够的。矿脉受天地灵气而催生,即便在地势分布上免不了有些“厚此薄彼”,但支撑起六宗合用是绰绰有余的。而如今,就连最富裕的穹苍发掘出矿山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了。各宗从前对矿脉的把守不曾如此森严,非门人不可入,违反便治重罪,更不会为了争夺闹出这些不够体面的事端来。
  说来说去,谋事在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宗门在做打算,这并非是值得指摘的事。众人,都是一样的。
  说是先讲轻松的,然则这话题可丝毫都不轻松。
  静了一阵,黄时雨忽的道:“圆真死了。”
  亭画漠然道:“我杀的。”
  “……我就知道。”黄时雨道,“要是早些取他性命便好了。现在让他死,有些太晚了。黄黎被关了这么久,心中怨愤可想而知,此人在少林庇护下躲过她杀招一次,如今又如此轻巧地死在穹苍之手,此仇不算得报,她此后不会放过少林的。”
  亭画面无波澜地看了他一眼,点到为止道:“有法可解,不必杞人忧天。”
  “……”
  无论她有怎样的怨愤,只要一日出不去,便也无处施展。当初黄时雨保下她性命,亭画只允诺不杀,可从未允过要纵虎归山。敢对徐行下杀手,关她到死,已是四掌门最大的仁慈了。
  黄时雨怔了怔,垂下眼,只笑了一笑。
  这可能是天下最不像笑的笑了。徐行听得清楚,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去了一趟,拿那半座矿山从贼老头手里敲出不少东西,应当再过三日便会运来了,让万年库那边先开门候着吧。”
  作为交换,穹苍要与昆仑一道,在那矿山下设下重重移形换影奇阵,将其微乎及微地往无极境内方向牵引,直到它所处之地再无争议为止。徐行开口将自己敲到的竹竿列队报了一遍,越报越大,越报越奇,亭画非但不现喜色,反倒逐渐蹙眉,道:“另有所图。”
  “是了。”徐行指她一下,笑道,“他要的正是‘一字图’。”
  谈起圣物,如今除了归还的降魔杵,其余四门的圣物皆尘封在万年库中。徐行曾尝试过将圣物带至鸿蒙山脉,但出人意料的是,无论她怎样施用,两者皆是万分平静,毫无异状,圣物反倒像被反哺了力量似的,变得更加平和、强大。
  若说圣物能汲取鸿蒙山脉的力量为自己所用,那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封印”,可要将鸿蒙的力量称作是一汪大湖,那圣物顶多算得上五个小碗,全然抵不上事,徐行拿着四个圣物在那钻研半晌,最后还是得出了个绝望的结论——指望它们,还不如把碗顶头上来一回“彩衣娱亲”,祈祷老天有眼,降一道神雷将天妖活活劈傻来的快些。
  当然,不用说,徐行明白亭画的答案,自然不归还。就算捏在自己手上毫无用处也不还。与此相反,无极宗定会用尽办法来夺,斗智斗力,难解难分,交手到最后,要么是一方退让,要么是你死我活。
  她闭了闭眼,将脸埋入水中,耳边交谈声一时淡了,像隔了一层水膜。再睁眼,水如小刺,攀上眼眶,带来一阵隐约刺痛,扭曲朦胧的视野中,亭画的侧脸森然而冷淡,眼下唇间皆无血色,黄时雨在她面前垂着头,浑身只有后颈那压不下的发丝还透着股昔日桀骜不驯的意气,他似在不断地说:“我明白。我会……”
  徐行出神地盯了一会儿,重又将眼闭上了。
  白族的“巫”还是不见踪影,似有人不断在鸿蒙山脉试图找寻白族禁地位置;山下两族对立未曾平息,反倒越演越烈;封印鸿蒙山脉的方法,除了她自己还是没能找出;唯一能算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鲛人族关闭两界通道的进程还算顺利。但似乎有些顺利过头了,原定五年的时间可能三四年便能完成,但还是那句话,她也不知如今寻舟再回来身边究竟是好是坏,她已无法分心了。
  耳边水声汩汩,不知怎的,徐行忽的想到了,前掌门曾说过的有关穹苍圣物神女之心的典故。神女专注种出一棵能可支撑天地的巨树,回神时才发觉眼前洪水滔天,尸横遍野。她以前不知前掌门总讲这个典故是有何深意,还在心中大为不爽,毕竟依所作所为来看,种树的是前掌门,她才是那个要死要活在下面抢救苍生的倒霉蛋,可现在才恍然发觉,没有人在救苍生。
  原来众人都是在巨树间奋力向上攀爬的虫豸,若不踩着别人,就要被别人踩下去,爬的越高,足下的尸体便越多,记忆中挥斥方遒、一令万军的魁首,拼尽全力去争取,甚至豁出性命,也不过比诸人多掌握了一件事——
  可以不狠心的权力。
  太阳穴仍
  在疼痛,徐行撑起身,不由分说地道:“轻松的说完了,来说点严肃的。”
  亭画一顿,道:“什么。”
  “你们应该都记得,我是怎么来到穹苍的。”徐行抬起手,亭黄二人下意识垂眼,才发觉寒潭间的冰水已然悄然冒出细密小泡,用手拂过,热烫之意立刻灼上,双双怔住。
  这寒潭引水来自深海玄冰,徐行才在内中待了多久,潭水竟已快要沸腾!
  “当初若不是师尊豁命制止,不惜身受重伤,恐怕那座山脉已成焦土。说实话,我原以为自己能控制得住,但发作得越来越快了。”徐行看着自己的手,神情看上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她扯了扯唇角,老神在在道,“上回是在人少的山间,我也还年少。如今,火龙令若是不慎在穹苍上爆发,五大宗立马就地开席不说,恐怕我不日就要列入百年后‘史上陪葬最为豪华的十大掌门’名单了。”
  这说的是个实打实的笑话,然而没有一个人想笑。
  亭画眼皮微微一颤。
  她强迫自己马上思考起来。让徐行离开吗?无稽之谈。如今的穹苍,离了她怎样能行?退一步说,就算离开,普天之下,去得了哪里?鸿蒙山脉吗?还是当真去东海?
  比起那不知何时会来、宛如悬在头上一把刀的征召,她的身躯已经显而易见地被这该死的玩意摧毁到岌岌可危的地步,太痛苦了。也太令自己痛苦了。再这样下去,她撑得住,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但,不可以。她说过,她绝不甘心。对了,白族。白族还在,至少能用天赋缓解疼痛和体内的灼烧。徐行的伤情是绝密,绝不能外传,除了自己,她不信任任何人。让一个妖族彻底守口如瓶的方法,只有一个……必须不留痕迹。
  徐行突然道:“太难了。”
  “不难。”亭画倏地抬眼,神情依旧冷硬,不容置疑道,“只要——”
  徐行却接着道:“我没想过这么难。”
  她似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想要得到谁的回答,又或者是能回答的人不在这里。九重峰的穹顶空荡荡的,无人来此,满目荒凉,徐行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有些出神地看着远处,终于缓缓道:“我没想过当师尊的徒弟,会这么……这么难。”
  “…………”
  一瞬死寂,亭画呼吸失律,肩头起伏两下,忽的仰头看天,唇角绷得极紧。一直没有开口的黄时雨仍是垂着眼,辨不清神色,水潭边搭着的手越蜷越紧,直到手背上青筋绽出。
  一刹那,他眼前闪过许多画面。铁牢中,黄黎奄奄一息,眼中却仍是怒火,对他道:“我不想看见你。你来干什么?是来告知我,有多少同族被扣上了灵枷,像你一样,彻底成为恶心的家畜了?!如果不是来放我出去,就闭嘴,滚出去!”
  他试图心平气和道:“只要你肯退一步,装上……灵枷,便可能有出去的一天。莫非你真的想在这里被关到死么?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好啊!死就死!”黄黎怒吼道,“这样活着,不如死了!我去死,你也迟早会死,全死了如何?!顺了你的意了吗?顺了你师门的意了吗?!”
  “够了!!”黄时雨忽的一拳砸在铁栏上,发出轰然声响,在这巨响中,他的声音微弱得像是自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垂死的哀鸣,“你以为……她们就很想活着吗?!!”
  垂下的指尖触到水面,一阵烧着般的灼痛传来,黄时雨眼微微一动,并未退却,而是往前一探,紧紧抓住了水中徐行的手腕。
  他盯着那沸腾滚动的水泡,牵了牵嘴角,用一种异常郑重、却又莫名几分病态的语气,起誓般道:“师兄会找到办法的。一定……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