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23节
  信使如蒙大赦,连声道“无事无事”,退出殿外,拔腿狂溜而去。
  殿内一霎寂静,徐行面不改色地将手放下,朝亭画点了点下巴,随后,踏出门外。
  亭画冷冷道:“站住。衣服穿上再走。”
  徐行步子不停道:“热,不穿。”
  她须臾间已至殿外,穹苍群山白雪皑皑,滴水成冰,满目洁白中,只有一抹炎色前行。身后脚步声近,亭画让她站住,徐行突发耳聋,直到耳边风声一动,一只冰凉如寒冰的手掌紧扣在她肩上,徐行想挣开,然则一动,那近在咫尺的掌心便传来一阵极为不妙的细微炙烧声,她眨了眨眼,最后还是慢吞吞止住了脚步。
  亭画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地将冒出白烟的破损掌心收回,道:“早站住不就好了。”
  徐行偏头道:“让我立即动身,又要我留下来。究竟是哪样?我没事。”
  “这叫没事?”亭画盯着她,道,“让你无事便去九重峰泡会儿寒潭,你又当耳旁风了吧。”
  徐行很想道,其一,我讨厌水,其二,我讨厌九重峰,其三,你我又不是不明白,泡了又如何,不泡又如何?若是有用,那全天下的火龙令估计都在东海上边转着圈飘了。但她转瞬间想去这么多废话,到嘴里却是:“知道。回来就泡,带剑一起。好了,时间不等人,我先走了。”
  “……”
  亭画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雪中,黑瞳深深,神色难辨。
  新年一过,徐行岁数已至二三,长久以来透支躯体的弊端已然浮现,体内酷热,喜冷贪凉,火气压抑不住,时常伤到亲近之人。不过月余,黄时雨就被她无意灼伤了六七次,有一次当真连尾巴毛都被烧得精光,三人在草坪上忙乱地扑灭火焰,徐行手上没分寸,一掌下去险些将二师兄屁股打为四瓣,黄时雨吓得囫囵滚进小溪里,顶着满头水苦笑不已,道:“这下若是被其他妖看见了,你要我怎样交代啊!”
  除此之外,她还开始失眠头痛,噩梦连连。鉴于徐行一向很能忍痛,觉又极少,亭画一开始都未曾发现,直到发觉她虎口处有渗血牙印,一层叠着一层,极为可怖。她身着刺甲,普天之下无人能伤她,除了她自己,定是痛得狠了,才会控制不住将手啮噬成那等模样。
  前掌门曾说过,火龙令活不过三十岁。但这活不过,究竟是多少年?那些火龙令,究竟是受到鸿蒙山的感召而控制不住不得不归,还是承受不了这等折磨,宁愿弃生而死?
  谁也不知道。从未出现过这等景况。最后会是她想要的结局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亭画静立许久,直到头顶被雪落满,她面无波澜地转身进殿,对那挂着一排鲛珠的铁童子道:“叫三掌门过来。”
  -
  徐行赶至无极宗,路上并未停留,没耽搁多少时间。
  无极宗门前也是落雪纷纷,两尊石兽仰天咆哮,近处的屋瓦铺的是华而不实的琉璃砖瓦,在雪天也泛着华丽的七彩霞光。守门人一左一右,见她来此,也不意外,立即一言不发地将人引入长廊,长廊檐下垂着绿紫水晶雕刻成的葡萄藤丝,默然间,徐行伸手,守门人背后生眼道:“徐掌门,请不要这样。”
  徐行道:“我怎样。”
  守门人道:“每次来,你都要伸手去扒拉,并且每次都弄断。”
  徐行道:“我每次都赔钱了。”
  守门人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需要能工巧匠赶工一月制成,是一个整体,断开一截,顿无意境,便不好看了。”
  徐行很遗憾地将手缩了回去。
  两年间,妖人两族明面上再无百人以上的伤亡血案,不过,也只是明面上。至少那些光明正大滥杀之事已然杜绝,半年前,穹苍推行灵枷,效果不尽人意,十分有二的妖族带上枷锁,回到禁地生活,但只要回去,便会遭到同族排挤,出来红尘间,也绝不会被人族接纳,一时又是两难。并且因这灵枷一事,妖族对穹苍的愤恨之意更是火上浇油,徐行在掌门殿里少说接待了四波刺客大军,实力一次比一次精锐了。
  但可惜,还是没有用。
  穹苍这第一仙门的位置越坐越实,越坐越高,竟隐隐有些一宗压五门的傲视之感,去年六盟共议,武演由亭画进行,花杀之术虽然奥妙,但毕竟年岁尚轻,仍逊一筹。可这丝毫没能压下门人的气焰,一年以来,惹是生非的怪相颇生,方才更是如此,一个边境执事竟敢带人随意动刀动枪,缘由还是这毫无新意的“隐隐对掌门言语不敬”……说到底,究竟是不是“隐隐”,又敬了没敬,还不是看他一人想法罢了。
  守门人停步,徐行鼻端飘过丝缕酒香,奢华精豪的小亭间,无极掌教案前放着一套青玉酒盏,并未起身迎接,而是冷冷看她,好似终于占了理,即将要开始兴师问罪了。
  “……”徐行看着他,颇为不解地抢先开口道,“你门人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喝酒?”
  第197章 夺山一两双眼对视,只余沉默。……
  无极掌教没料到等来这么一句倒打一耙的狂言,脸又是阴沉下来。
  两年间,他没少与徐行口舌相争,然则宗门之间各有输赢,他嘴皮上竟未曾赢过一次,屡战屡败。徐行见小亭里等候自己的人是他,心叹一声,想道,果真如师姐所说,此事难以善了了。
  此人心胸狭隘、阴险毒辣,论行事,绝不如另一掌教一般光明磊落,却能观人心,轻易看得出极细微的神情变化。当初一来穹苍,见徐行和亭画并肩而行,众长老神态各异,遂开口就是挑拨;途径九重峰,见荒山寒凉无人收拾,又前后试探套话数次,意图得知寻舟出走的真正缘由,如此种种,实在惹人厌烦,却不得不留心提防,免得露出破绽,被捏去了把柄。不过,徐行此番叹气,理由倒不是为此——
  每个势力都有其“干脏活”的人选,阴掌教出马,看来矿山一事绝不能平稳落地,是要借题发挥了。
  “开门见山吧。”徐行站定,道,“那些先动手的,已罚了两月份例,待伤好了便丢进矿井里好好反省。无极宗的伤员,所用医药由穹苍承担,那两月的份例聊作补偿,该道歉的道歉,该谢罪的谢罪,你若还有什么不满,现在便提。”
  “如此强硬口气,倒好像是我无极宗在讹你了。”无极掌教冷笑一声,道,“徐掌门真是养了一群好狗,不过说一句你上得
  了战场,未必当得好掌门,那群崽子上来便咬,可真是足够猖狂了。天下间哪个掌教不被说一两句闲言碎语,怎就只有你说不得?”
  徐行面不改色道:“谁说说不得。你方才不就复述了一遍,现在人不还好好站在这里么。”
  无极掌教厉声道:“我还得感谢你不出手之恩了?!管好你的人!多少次了,数得清么?当初贵师建立灵境时不是这么说的罢,‘六宗联手,合衷共济,彼此扶携,不分高低’。哪有这般仗势欺压的道理?!”
  “……”
  还是那句话,先动手便是理亏,再提其他也是无用。徐行默了片刻,皱眉道:“此事,确是穹苍不对。”
  真是说来好笑,从前徐行单单学会道歉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如今她才发现,为自己道歉其实并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为别人道歉才是。
  更该死的是,她方才便隐隐作涨的太阳穴猛地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烈疼痛。徐行面色不变,垂下眼帘,牙关微不可见地紧扣起来,直到耳边传来格格响声,才松开齿间。
  她口中尝到淡淡的铁锈味道,头痛并未缓解,然而,无极掌教并无要见好就收的意思,亦无要开谈条件的想法,先是指桑骂槐地好生出了长久憋闷的一口恶气,骂个没停。徐行左耳进右耳出,当耳旁风也便罢了,怎料他见她难得不反驳,嘴一时闭不上似的,意有所指道:“徐掌门,前阵子东海有所异动,你可知道有何内情?”
  徐行淡道:“不知。”
  无极掌教道:“掌门又谦虚了。别人不知,你又怎会不知。还是,你又对盟友有所隐瞒了?听闻鲛人族近年与穹苍交好,每逢潮汐日,使臣便会携着鲛珠上岸交还,这鲛珠又是——”
  “我说。”徐行遽然掀起眼皮,漠道,“你说够了没有。”
  不知为何,她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极黑的瞳仁下,是缓慢爬上血丝的眼白。那血丝就这样在他面前眼睁睁攀爬上去,像一只只摇摆的血色小手,涨得快要绽裂,额间火痕越发鲜明,似是遏制不住,快要撕裂冲破什么。无极掌教被她看着,彷如眼球都被烫了一下,剩下的话语霎时梗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他身经百战,死在手下的敌人不计其数,此刻却喉口发干,后颈脊背窜上一阵无法克制的悚然——又是这种感觉,熟悉的、莫名的、令人战栗的,看着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的感觉。
  在这顷刻之间,无极掌教脑中忽的闪过一道无端荒谬的念头。
  她不是人。
  “让你开门见山,有话直说,非要弯弯绕绕,讲一大堆有的没的,说了没够。”徐行定定道,“你若真在乎那百来个门人的伤势,会立刻下令让他们带兵器先行占据矿山?明知会有冲突,也未见犹豫,如今想拿此事来交换条件,不好笑么?莫非你要说,你一向以为我徐行是个很讲理的善良好人,麾下自然更是亲善敦睦,才没想到会造成这般后果?”
  “……”无极掌教面皮紧绷,唇角微微抽动。
  徐行说中了。
  距那场惊天大战已过三年,再浩大的尘埃皆已平息。离自己最近的是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不是山巅上遥不可及的那道日轮,新的浪潮迭起,旧的火焰熄灭,那将近狂热的仰慕褪去,余下的只有未经刻画的现实了。
  红尘间人依旧将徐行当做不容亵渎的保护神,但在灵境中,她仍是那般令人又怕又敬,只是怕占了七分,敬不过三分。两年前六盟共议,徐行颁布策令,三大宗不得不遵守,一时引起争议,两年间,这策令的成效也并非立竿见影,而是缓慢推行、颇有摩擦,不得不令诸人心中有所微词。议论纷纷中,正如将许多没做过的好事按在她身上一般,亦有不少没做过的坏事被强加在头上。
  正如无极掌教所说,每个掌教背地里都不少遭受过这般议论,被误解更是寻常,没有谁是说不得的。但用屁股想也知道,徐行继任以来这强硬到极致的作风,绝非可以随意揉圆搓扁的大善人,上行下效,他强占矿山在先,口出恶言在后,穹苍麾下又怎可能和他的人心平气和好好商量。身带兵器,凶心自起,要说他从没想过会动手,这实在是假话了。
  他的确想借此下套让穹苍在矿山一事上让步,若今日徐行没有这么快便亲自前往无极宗,此后声讨的言潮也要架着她非让步不可,但她来了,所有人也见着了,他所有蓄势待发的后手不说全盘无用,也是大打折扣。
  “……好,好!”无极掌教强笑道,“徐掌门,连先动手伤人都这般硬气,你是来谢罪,还是来问罪的?你真是全盘忘了贵师的初衷,离本趣末,也不担忧为此付出代价吗!”
  “罪?我何罪之有啊。”徐行目光往侧垂了垂,似是十分厌倦这你来我往的交锋话题,“那不妨将话说得更明白些。‘彼此扶携,不分高低’?前掌门性情温和敦厚,将此话当做愿景,但她在位时,灵境真正引领为首者是谁,我不清楚,贵宗被压得密不透风,还不清楚么?时局才安定了些,便又蠢蠢欲动,想取而代之……”
  师尊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说到此处,徐行似是颇觉滑稽地笑了一笑,也不知在笑谁:“掌教不如先好好想一想,站在这里的是谁,你,要我,付出代价?真正撕破脸皮那日,要付出代价的会是谁,你想必很明白,若否也不会只敢小动作不断了。我最后再说一次,有话直说,别再废话了。”
  无极掌教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然而,他根本无法反驳。他的确拿穹苍没有办法,拿徐行没有办法。无论怎样设局下套,都找不到足以击倒她的错误,每次都被幕后之人轻易化解,一如此时。
  前掌门柔中带刚,她在位时,其他五宗无知无觉便以她马首是瞻,当初她退位,推举了自己两个过分年少的徒儿登位,诸人都认为这是无奈之举,现在看来,是再正确不过的抉择。徐行行事强硬,有时却太过随心所欲,过刚易折,这是她唯一的缺点,被另一人弥补上了。
  同门师姐将她保护得太好了。最锋锐的矛,最坚实的盾,最耀目的日轮,最隐秘的月辉,彼此弥合,缺一不可。还有那神出鬼没的黄族,红尘间彷如四处都有他的爪牙,他若当真毫无反叛之意,那三者但有一人不死,穹苍便处于不败之地,其余宗门永无出头之日……
  少顷,他方道:“狐守之地似有异动,我宗在火山处设下太多奇阵,维持阵法耗损甚巨,这两月灵石矿出产又少,用量不能断,有些吃力了。穹苍储备充足,不会有这等问题,所以,烦请徐掌门高抬贵手,将那座矿山先让由无极开采。”
  “若天下间什么东西的归属都能由一句话来抵定,那就好了。”
  说了这么久,才进入正题。徐行一拂袖袍,终于坐下:“嘴上说让,手上倒是明抢。不如先说,贵宗打算用什么条件来换?”
  “……”
  无极宗灵石短缺究竟是否为了狐守之地,这问题暂且不提,但看来,对这矿山的势在必得是出自真心。徐行并非漫天要价之辈,但与一半矿山等值之物也足够让无极宗大出血了,阴掌教吝啬至此,竟也一口答应。
  二人足足谈了一个时辰,徐行起身之时,天色将要昏黑,茶盏已然凉透,无极掌教的面色也如乌云般阴沉,亦起身道:“徐掌教,我还有一事相求。”
  徐行道:“说。”
  “关于圣物。”无极掌教皱眉道,“可否将我宗的‘一字图’归还?”
  徐行转头,静静看着他。无极掌教道:“早些时候,穹苍便将降魔杵归还少林,可见鸿蒙山脉的封印并非这些圣物所致,至多也只能算加固罢了。若要加固,一字图为无极宗所出,无极宗使用定会更为得心应手,这等关乎天
  下的大事,我们也绝不会疏忽。”
  “不是只有穹苍境内有那些作乱的妖族,也并非只有穹苍承受着压力。我宗不过是想将自己的性命掌在自己手中,我想,这并不是一件非常过分的请求罢。”
  “的确。”徐行道,“那也请掌教先告知我,这一字图究竟是用谁做出来的,我好奇许久了。”
  “……”
  徐行点了点头,拂袖而去:“待掌教想到不过分的答案,再来寻我说一遍不过分的请求吧。”
  暮色昏暝,那道身影转瞬不见,无极掌教坐在原地,沉默不语。
  如今,穹苍风头太盛,势头无两,是个修者都争着抢着要进入穹苍,莫说其余小门小派都只能捡点残羹冷饭,就连同为六大宗的峨眉都成了修者的次末之选,一做到执事便以此为跳板,试图在穹苍谋得一位,说来也是好笑,徐行一语成谶,不必她千里迢迢前来援兵,再这样下去二十年,峨眉可能真要改姓徐了。
  所谓兼爱非攻,六大宗互相制衡、彼此提携,才是灵境应有的格局,这般下去,迟早生乱。
  他看着那道背影离开的方向,眼神逐渐阴沉如水,手中茶盏被捏出裂缝,喀嚓一声碎落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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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行在守门人沉默目送中走出无极宗,脚步稳健,丝毫不乱。
  门前,座驾与接应的穹苍执事在此等候,见徐行走出,刚要开口问好,便见她一言不发地自身旁走过,立刻闭嘴跟上。白雪皑皑间,再见不到第三个身影,徐行方才停步,有些踉跄地伸掌捂住右眼,呼吸沉重。
  太阳穴鼓鼓作跳,血丝迸发,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就快要炸开了!
  见势不妙,神通鉴立即慌乱地尖声嚷嚷起来:“喂!那边那个,看什么看?!不知道赶紧过来扶一下啊!呆瓜!笨死了笨死了,要你们有什么用?!全都拉下去砍了算了!”
  真是好一副贴身大太监做派,那执事也慌了,近道:“掌门!你怎样?!”
  徐行喝道:“别碰我!”
  执事傻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冰天雪地的,急得快要跟着冒汗了。
  徐行浑身烫热,雪花落不住,一近身便即刻融解,好在缓了一阵,终于暂时压下了,起身哑然道:“……回宗吧。”
  一路无话,归至穹苍时,天色彻底黑了下来,繁星满天,徐行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掌门殿的呆呆铁童子,手里提着两盏蓝花灯,和负责守门的门人挤在一起,不语不动,像块石头,一见到她的身影,就立马站起来痴痴地看。
  哪有铁童子跑到门外来的,这显然不合规矩,但众人一看这不要钱似的挂了一衣摆的东海鲛珠和两个丑花环,就知道这傻东西主人是谁,是以再不合规矩也只能装作没看见了,可仍是忍不住心中腹诽,手脚麻利又知冷知热的侍从整个穹苍随便找,非要用这种加个冰都笨手笨脚的铁块,真不知掌门怎么想的……
  徐行临近,众人纷纷起身问好,她点点头,自那铁童子手上接过一盏灯,往内缓缓行去,夜色间,只能听见鲛珠碰撞的凌凌声响,微弱清脆。
  四下无人,神通鉴才惴惴不安道:“你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