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151节
  与许多人意料中的不同,少林的地牢并不狭小,反倒是六大宗中最大的牢房,整整开辟了一座山体。
  仔细想想,也不算反常。正因少林极少造杀业,是以无论是怎样穷凶极恶的狂徒都在地牢中押后处理——若是了难当初真抓到了常青,或许这会儿一人一蛇已在牢中“一笑泯恩仇”了。只关不杀,要腾的位置自然是越多越好,总不能让犯人们也住大通铺。
  小将敛了气息,在密林中穿梭,觉得无聊,于是开杠:“既然要去,为何大清早去?不该夜里去么?”
  “都可。”徐青仙颔首道,“但是,清晨众人警惕较弱。更重要的是,我喜欢晴天。”
  小将:“反了吧?!还有,徐行让你松手你就松手,一句话都没说。她帮你顶了罪,你竟然还这么风平浪静?”
  这也正是瞿不染想说的,然而,徐青仙只一句话便把二人堵得哑口无言。
  “我与她之间,不必计较。”徐青仙道,“若是她杀了人,让我接剑,我也会握住的。”
  语气过于平静无波,让这句略有些惊世骇俗并相当“不正确”的话显得并无多少冲击力,但,徐青仙从不说假话,所以她是认真的。
  默了一会儿,小将不知从哪盛了壶醋,酸溜溜道:“哼!同门师姐妹就是厉害了?”
  眼前沉默的青山掩在挥不去的浓雾中,隐隐间有金丝玉缕般的灵气划痕自缝隙中逸散而出,当年兴师动众修建的地牢由无数僧众在其上留下今生最强的一道奇阵,随着年岁流失,能可维护的守心僧越来越少,这阵法也逐渐黯淡了。但经年磅礴的气息依旧未灭,即使现今宗中无人,看守的僧众也并未缩减一分,手持铁杖,面目紧绷地怒目向外。
  历史的积淀前,修者宛如蝼蚁。纵使是全盛时期的玄素过来,也未必能自正门闯入,徐青仙足尖点地,飘飘落在东南角的石兽之后,那是一只“隐豹”,朝天咆哮。
  “不是同门。”徐青仙停了停,难得说话前思索了片刻,终于寻出了一个适当的词,“……是,亲族。”
  小将不解地挑了挑眉,瞿不染淡淡道:“防卫森严。你的心再自由,也无法进出这里了。”
  “你说得对。”徐青仙凝目远望,一道清隽身影正踏着雾气行来,她剔透的瞳孔中风云变化,平静道,“有人能进入就够了。”
  “……”
  前来地牢者,正是了悟。
  见他前来,两名守僧双手合十行了佛礼,让开了一条道路。周遭八个方位的镇石之兽目中金光闪动,两只隐豹随于他身侧,护持不受迷阵影响,他神色凝重,进入时,余光在右边那只隐豹上一扫而过。这只石兽不知为何走得离他稍远一些。
  只是他现在无心在意这些,足下匆匆,很快便到了关押了难的囚笼之前。
  了难身为一代高僧,又肩负圣物,按理来说再如何也沦落不到成为阶下囚的地步,现在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牢中,只有一个原因——实在是半点都叫不回来,只能扣押下他的人身,免得一颗被猪油蒙了的心一时想不开,随着封玉一同殉了。
  了悟停步,看着面前油灯下面容憔悴眼神空虚的人,竟眨了眨眼,方将这个面目全非的人和曾经的师兄联系起来。
  了难垂首,黑发乱糟糟披在眼前,他疲惫道:“……杀了我。”
  仅仅三天的时间。仅仅三天罢了!无论在幻境中经历了多久,为何他会变得如此判若两人?
  “我若想杀你,早便可以杀了。”了悟压了压眉,道,“师兄若身死,降魔杵便会再寻下一个宿主,多半会落到我的手上。正是我一时手软,才令徐施主……”
  他话到一半,便不提了。这几日,他时常来与了难交谈,若是不提封玉和徐青仙,了难尚还能回答几句,但一听到这二人的名字,了难便会彻底暴动,甚至有时拿自己的头撞墙,撞到鲜血淋漓。
  了悟认为,世人皆称徐行入魔,但徐行不过是牺牲自己的名誉,替他担下了破局之责,然而,真正入魔的……应该是了难。他这癫狂到极点的模样,令自己想到了观真口中的那年暴乱,那位对同门痛下杀手的首座,究竟知道了什么?难道和面前之人有何共同之处?
  “观真首座的衣冠冢已立好了。”了悟道,“师兄,你若一心求死,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已力尽,拦不得你。但,若你还对少林存有孺慕之心,哪怕只有丝毫——也请你好好回答我的疑问。”
  了难沉默,少顷,了悟道:“‘六道’手上的契石,是否为真。”
  他能得知这灰族的名讳,便是刚查出来的,再过半日,或能得知她素日活动地盘、找出盘踞地点了。少林百年流落的物件,竟一直在一个妖族手上,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了难哑然道:“那是,真的。”
  在那颗契石出现的一瞬间,他能感受到降魔杵发出的震荡和兼容之意,所以
  他不能与六道一同上山开阵,因为若是这样做,封玉的那些部下会在山门前直接被湮灭成灰。
  “首座为何要大开杀戒,是否因为地牢。”了悟道,“破戒僧那方的第二首席,勾结山下之人不过是一个障眼法,他真正的后招,是将地牢中所有阵法关停,让这些被关押了百十年的恶徒重现人间。所以,除了以杀止杀,没有第二种方法。”
  了难道:“他们认为自己可以控制。少林已经平安太久了,在百姓中已无威信了。越是在天灾人祸间,施威才最为有力……”
  了悟闭了闭眼,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了悟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听闻此言,了难竟呵呵低笑起来。他蓬乱的发丝中掩着一双微微发亮的眼睛,忽的道:“你知道当年观空临危受命卷走契石下山,这‘危’,究竟是什么危么?”
  “根本不是什么……两派内斗。是因为一只妖,一只黄鼠狼。她日夜观察一位首席长达三年,而后在其下山后斩草除根,自己变化为那人的模样回到宗门,言行举止毫无破绽,直到她暗中挑拨两派内斗、火上浇油,导致四十六人互相残杀身死一事东窗事发,她的身份才被揭露。”了难喃喃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并不认罪,死前告知众人,她这样做,便是为了要让少林分崩离析,因为这是少林欠她的。欠她朋友的。”
  了悟道:“……朋友?”
  “众生平等,包括妖么?妖究竟有没有感情,会不会流眼泪,是不是和人一样,是一条命?”了难颠三倒四道,“决定它的,不是事实,是时机。虎丘崖一役前,所有妖都是冷酷无情的嗜血怪物,但不过寥寥几年后,便不是了。因为人族暂时灭绝不了妖族,需要与‘它们’和平共处,所以妖就有了感情,就像人族需要‘降魔杵’是圣洁的,所以它就必须是‘圣物’……”
  了悟蹙起眉,方想开口,便听到了难疲惫不堪地说:“然而,它只是一截白族的腿骨罢了。”
  听着的四人霎时瞳孔一缩。
  了悟愕然道:“这……这不可能!”
  “你难道未曾想过,为何妖族生下来便有天地之力灌溉,而人族才要费尽苦力去‘窃天灵气’?凭什么人族没有的能力,用圣物便能弥补差距?神女之心的镇压度化,将人封锁在一界之内,用梦幻泡影阻碍石雕出走,像不像蛇族的‘幻境’?绝情丝的操纵人心,像不像狐族的‘魅惑’?降魔杵的治愈,便是白族的治愈,这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了难越说,口唇越覆上一层心如死灰的惨白,却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即便是最血雨腥风的祸乱大战间,白族也从未聚众参战,它们一向离群索居,心思纯澈,未造任何杀孽。那时,拿妖丹妖骨去炼器并不罕见,有一破戒僧醉倒在山路之上,被当时的白族族长搭救,他心生魔障,竟然趁其不备反下杀手……”
  “放血、剥皮、抽骨,要将灵性封存,七魄留在躯壳之中,所以这一切都要在活着时进行。四十九日后,他终于炼出了‘降魔杵’,只是那杵自中间缺了圆圆一块,无论如何也契不上去,如同挖心。这便是那黄族的朋友,这是他出山之后救的第一个人。”了难道,“降魔杵在僧人中流转了将近五回,每一回持有者皆是力竭惨死,当时的首座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般的‘宝物’,遂一听到穹苍让五大宗皆交上圣物以固鸿蒙山之封,首座立刻就将降魔杵送到了穹苍。”
  了悟此时反倒静了静,他道:“师兄所言,是否自封玉之口得知,又能否找到任何依据?”
  “……你现在启程去穹苍的天笔阁查探,便能看到那时的史料,看一看,少林是不是第一个将圣物交往穹苍的。其他宗门为何迟了将近两月?因为没找到合适的‘炼材’……什么圣物,什么灵性,不过是妖族枯骨里封存的血泪,可笑吗?事到如今,那白族族长还在想着要救人。它未曾后悔过!”
  “啷当”几声,了难艰难地自地上站起,手腕间铁石被拖得铮铮作响,他跌跌撞撞冲到了了悟面前:“封玉……封玉,你知道你纵容那人杀了谁吗?!那是少林拨乱反正的唯一机会……没有了!一剑下去,什么都没有了!!六道轮回,众生平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哈哈……哈哈哈……都是笑话!笑话!!悲悯?赎罪?是开脱,还是心虚!真正有罪的是谁?真正该死的是谁??你说啊!你说啊!!!”
  他狂乱之态尽显,状似疯癫,话到一半,突兀地抬手便打向自己天灵盖,了悟眼神一凛,一道金光抬手而去,将其打倒在地,了难闭上了眼。
  隐豹仍平静地蹲坐在他身旁两侧,有一只甚至优雅地舔了舔自己的前爪。
  寂灭的火光之间,了悟垂着眼,胸膛很快地起伏几下。
  他忘了,这玄铁链是会锁住功体的,了难无法自戕。
  他默然地回首看了一眼,手抬起又落,最后只是转身离去,地牢中重又昏暗。
  ……
  一只石头做的百灵鸟正支着两条小细腿站在地上,尽职尽责地对着三人转达自己从隐豹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当啷当啷当啷!你说啊!你说啊!砰!啊!咚咚!”
  徐青仙三人还愕然于方才听到的话,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这都什么和什么?圣物的本质是妖骨化物,能当圣物“炼材”的定然都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大妖……若是战败被俘还好说,可白族族长完全是无妄之灾。这听起来也太没人性了吧!
  “当年黄族挑拨,内斗加剧,导致少林之困,被迫吸纳了许多破戒僧。”小将道,“既然契石能被观空带走,也就是说明,少林交给穹苍的,本就是一个不完整的降魔杵……又没安好心吗?”
  瞿不染道:“我倒认为,或许是为减弱效力,两方镇压。”
  毕竟完整的送过去,有祸害穹苍掌门之嫌,再者,少林定然也不想自己的丑事暴露——说一千道一万,少林终究觉得这些破戒僧是外人。为宗门鞠躬尽瘁流血流汗是好事,好事招收不误,但干了坏事,肯定是不能算在少林头上的。
  “封玉跟拨乱反正又有什么关系??”小将纳闷道,“难不成他想让封玉把宗内其他人也杀了,少林就此灭门??那契石本来在观空手上,现在又为何在六道那里?也就是说,观空下山期间,或许就像了难遇见封玉那般,遇见了六道……真是一通胡糟乱麻!对了,徐青仙,你是想问了难什么来着?”
  徐青仙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为少林立功或许可以早日离开。”
  瞿不染:“你又想杀了难大师。”
  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讲出“杀”字并不以为怪了。
  徐青仙道:“是他看上去有些想死。我可以帮他。”
  小将跳起道:“听了你这话的我才比较想死吧??你若是把了难杀了,他空出来的地方就轮到我们三个住了,懂吗?!……啧,算了,不说了。要想知道来龙去脉,只能去问六道了。不过,六道也很奇怪。我记得听谁说过,她抽的东西似乎不是单纯的烟草,里面掺了不少静心凝神压抑脾气的药物,如此一根接一根,原先的脾气究竟是有多大?”
  石百灵:“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够了!脚步声干嘛也要传达?!就你有耳朵?!”小将的怒火一触即发,“赶紧把它停下,吵死了!”
  徐青仙忽的道:“你听谁说的?”
  “……”
  “……”
  寂静中,小将哽道:“我们好像忘记了一个人,他还躺着……他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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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五朵莲苞,应当是被人‘用掉’了。”黄时雨抽了口烟斗,被里面的苦味呛得险些打喷嚏,皱眉道,“不是我说大话,我要想找什么东西,没有找不到的,哪怕它是藏在了穹苍里……只要它还留在这世上一天,就不可能这般毫无踪迹。除非,它已经消失了。或被焚毁,或是……真的有人拿它干了些不太好的勾当。”
  “用?”
  徐行道,“能怎么用?”
  在鬼市这么多年,黄时雨什么东西没见过,他扯了扯唇角,懒懒道:“要用,当然有很多方法了。最浅显的,将里面尚未生出灵性的婴胎剖出来,滴血认主,或是炼成器灵,或是当‘耳报神’用,天眼未关的童灵未染污浊,比大人好太多了。但我觉得这不大可能。要剖婴胎,没必要耗费如此大的风险去抢莲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徐行自然懂。有闯莲池全身而退的能力,何必搞这些歪门左道,更何况,对这些人来说,去红尘剖要更加“划算”。
  她道:“若是在其中灌注了大妖的血液?”
  黄时雨道:“妖血比人血强盛,尤其是幼时,人族的血脉会变得稀薄乃至被吞噬,只会制造出比寻常妖还弱一点的妖罢了。顺带一提,也没什么人性。”
  除非,有一些独属于人族的东西能弥补这一差距……是么?
  徐行冥思苦想半天,竟想不到有什么东西是人族有但妖族没有的。妖族脑袋能长在肚脐上,连o都能多长一个,但要说“感情”吧,那着实对面前的黄时雨和外边蹲守的六道都不太尊重。
  “我明白了。是勇气。人类的勇气。”徐行面无表情地对神通鉴道,“可恶!不要小瞧我们之间的羁绊啊!”
  神通鉴喷道:“你能不能好好讲话?!”
  和她的猜测对不太上。看来此事又要成为一桩悬而未决的奇案了。徐行又道:“还有一件事——郑长宁那瘪三的灵石矿,究竟是在穹苍谁的默许下开采的?”
  “唯一可能知道的人,已经被你一剑捅死了。”黄时雨笑得幸灾乐祸,颇有些“花枝乱颤”,不过很快在徐行的死亡凝视下很快坐正了身子,咳道,“不过,她就算知道,也可能只是知道个名字……这么猜吧,穹苍内哪个地方用得着这偷摸开采、大批大量、沾着人血的灵石矿来维持运转?”
  徐行未经思索,便与黄时雨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两个地方,占星台和……万年库!”
  占星台多年被质疑吃着空饷,别的峰都改朝换代好几回了,这第四峰仍旧雷打不动,管他风霜。也不想想,秋杀成日算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什么老祖是不是童子,被窝里热不热乎,掌门的红鸾星动了没动云云,就算徐行暂时没察觉出什么隐情,但不怀疑她就太让她轻松了。
  至于万年库,则是因为这个所在太过封闭且神秘了。众所周知的“油水”位置,谁也不知道穹苍的万年库里究竟收集了多少稀世珍品,若是丢了个把东西,还真看不出来。想要维持万年库的运转,甚至暂时切断它与穹苍的联系,所需要的灵石就必然是庞大到令人可怖的数量……
  门外叩叩两声,六道又催了:“差不多了,秃头打上门了!”
  徐行盯着黄时雨,道:“师尊死了么。”
  “死了。”黄时雨平淡道,“你走后的第六年,我看着她衰弱成皮包骨,连割破她指尖都挤不出来一滴血了。骨灰铸在她的佩剑之中,墓碑还在后山……我亲眼看着的。”
  徐行喉间有话想说,然而,又咽了回去。
  她死了,亭画死了,师尊死了。大家都死了,为何你和寻舟还活着?
  人若是只活半生,或能不活在爱恨里,但这般苟延残喘、药石无医,仍要在世上踽踽而行,若无铭心刻骨的爱恨纠葛着身躯,难不成真能只用“没活够”这三字来解释么?
  “好了。你该动身了。记得埋他一定要连脑袋一块儿埋下去,像种土豆那样,别跟他客气。”黄时雨起身,没忘把道具烟斗也给揣进袖子里,哂笑道,“我出来一趟不容易。要不要看看你师兄原先的样子,忆一下往昔?”
  徐行道:“那也是你变出来的么?”
  “没办法啊。活这么久了,总是会变的。”黄时雨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忽的,他的面孔一阵扭曲模糊,从头到脚变成了原先的模样——只不过道具欠佳,穿得还是六道的衣物,肩膀将其绷出了无数线头,腰间也没挂着那记着一大堆鸡零狗碎破事的小册子了,朝她嘻嘻一笑,“是这样吗?我有点记不清了。”
  徐行笃定道:“原来好像更丑些。”
  黄时雨喷道:“……你不该感动到潸然泪下吗?!这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