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124节
  夜半时分,徐行出掌门殿时,婆娑枝叶下掩着一道身影,霜白的发丝随风轻动,在缝隙间泛着月华般的微光。
  是寻舟。
  两人已经大半个月未曾见面了。这时间不算长,但上一次见面只是众人议事,寻舟站在最角落抬眼望她而已,散后她便匆匆赶往山下,要算上一次心平气和说话是什么时候……徐行有些记不清了。需要她记住的、更重要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她站定,侧头道:“站在树下等谁呢?”
  寻舟踱来,垂眼道:“师尊。”
  他本就话不多,现在更寡言了。几次大捷,他都在徐行身边杀敌,从未下过前线,只不过,似乎终于改掉了那爱哭爱跟人的毛病,不会没事就黏过来了。
  不知今夜找她是有什么大事通报?
  寻舟抬手,掌心里一小团火苗已生出了眼睛嘴巴和小小的四肢,看着机灵极了,但此刻双眼紧闭,小手紧紧抱着自己,蜷着身子瑟瑟发抖,火光也忽明忽暗的,一副非常难受不想面对的样子,模样竟然有些好笑。
  “神通鉴……被我养死了吗。”寻舟低低道,“师尊。”
  剑灵哪有什么养死之说,最多是反映了主人的心境糟糕罢了。徐行知道,寻舟自然也知道,他是发现了神通鉴出问题,才赶过来找她,月光下,两人心照不宣,沉默了一阵。
  少顷,寻舟缓缓道:“师尊自山下回来,忘了给我带礼物了吗?”
  “还记得这茬啊!”徐行从前确实会给他带点不值钱的小玩意,什么糖葫芦什么花环的,两人约定俗成,不过这规矩早八百年没人提了。因为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是以他突然这么一问,还真把她问懵了。徐行伸手在自己怀中摸摸,袖中摸摸,吃剩的半截青瓜都摸出来了,还是没摸到什么能当做礼物的东西。最后惊险地找出了一个小小的漏网之鱼——在路上走时有人往她身上丢的红玉耳瑱,成对的新耳饰,但她走路太过跳脱,现在只找到半边了。
  只找到半边也就算了。主要是,寻舟根本就没有穿过耳啊,这是要怎么送!而且这个人是要怎样,她也没有耳洞,丢耳饰干什么?好歹丢点水果吧,还能吃呢。
  徐行正想哈哈说“下次下次”,“欠你欠你”,就见寻舟慢慢将脸靠近了些,温驯地侧头。
  他受伤了,原本白玉无瑕的颈间横了一道尚未恢复的血红伤痕,像白瓷瓶上一道扎眼的裂痕。徐行目光在上一停,挪开,拿着那耳瑱,迟疑道:“你有穿过耳?”
  “没有。”寻舟道,“师尊替我穿吧。”
  徐行莫名道:“替你?为师也不是什么都会的啊!我没有替别人穿过。”
  寻舟唇角一动,低声道:“直接穿过来就好了。”
  “……”
  这下是硬着头皮也要上了。说来夸张,徐行在别人身上开洞的经验还挺丰富的,但一般情况下这洞都是越大越好,最好开在脖子上,穿耳却是越小越好,更难办了。她伸手,捏上了寻舟左边的耳垂。
  泛着凉意的、薄薄的一片血肉,随着她小心翼翼的触碰,蓦然红热起来。徐行皱着眉轻轻揉了几下,回忆着一般穿在哪里比较合适,耳边寻舟却难得哑然催促道:“……师尊,可以快些吗?”
  催什么催,越催越慢。徐行凝神,将尖端对准耳垂下部,一定心,便用力穿了过去。
  想象中锐物刺破血肉的声音并没有出现,她轻轻触碰的指尖上只是缓慢至极地渗出了一点朱红,悬在指腹上,浸透她的指纹,宛如胭脂洇湿画布。
  徐行转眼,寻舟并没有闷哼一声,只是喘气的幅度增大了些,双眼有些失神地沉浸在她给予的刺痛中,直到半晌,才退开半步,伸手触了触那悬挂在耳际、轻轻晃动的红玉瑱。
  寻舟道:“好看吗?”
  徐行道:“……好看。”
  “师尊送我的东西。”夜色中,他真心笑着,似乎不论徐行给的是欢喜还是疼痛,他都会照单全收,“我永远不会取下来的。”
  徐行目光望向那个小小的耳饰,他的血肉被刺穿,还在流血,好像她只要伸手轻轻一扯,就能让他更加鲜血淋漓。她已经无意间这么做了,他脖颈上的伤口就是战场上为她留下的。
  寻舟只要不取下来,她造成的伤口的确就会一直存在。
  永远。这个词太遥远了,对她来说,最远的未来就是现在。徐行之前还开过玩笑,说对付寻舟,只要说这两字就好了。他什么都会照办的。但,她好像也开始对这个词无法清醒了。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从容。
  徐行抬眼,将忽的很想一把火烧了整个穹苍,连带着自己和寻舟都烧成灰烬的暴戾念头压下来,笑道:“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保证。”
  ……
  祸乱后的第一百一十二年,四族联合,掀起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领兵三万余南下,直取穹苍。
  穹苍杀质子四名,应战。
  第100章 峥嵘岁月黑暗时代中唯一耀眼的光亮
  人族的确低估了妖族的实力。
  大军一路南下,行踪诡谲,每每都会往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前去,灵境仓促的布防如同纸糊一般,被尖刀一划即破,就算勉强相持,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没有徐行掠阵,又接连失守,原先那虚幻的精神气便如临空被泼了一桶冷水,化为沉寂了。
  想来也是,黄时雨作为一个黄门,在宗门这么多年与人无异,能潜入妖族窃取情报,那么,“妖”和“人”的智力,本就不该会有太大的差距。人族有军师,未必对面就没有,甚至此前的战役更像是有所留手蓄力了,顺利刺探出了人族如今所能拿出的所有兵力。
  妖与人族对比,唯一的缺点就是繁衍困难。要论数量,人族的数量碾压妖族,但要论战力,恐怕得反过来算。它们也已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兵力,所以这三万大军如此所向披靡,实属寻常。
  掌门殿内,不断有新战报传来,亭画坐于殿上,已经连着三日没有走出过这里了。她眉眼间的霜白方才褪下,不知何时又悄悄染上了她几缕鬓发,当真是焦头烂额到了极致。
  “所有的‘妖笼’,修建之初都择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亭画道,“它们正是要将所有同族释放,达到以兵养兵之目的。所以,下一个出现的地方,应当是万华城。”
  督军道:“我马上去布防!”
  “还有。”亭画将令牌置于桌上,轻声道,“妖笼里所有妖族,先去杀干净。”
  督军一怔,竟有些犹豫。妖笼里关押着的,并不全是犯了死罪的妖族——换句话说,真正犯死罪的早已被处置了。和人族同样,如今还在里面的多半是要关个三五年的妖,是有错,但错不至死,真的要这样一刀切吗?
  亭画见人没走,看了他一眼。督军立马低头道:“……是!”
  ……
  妖族似乎没有及时发现,穹苍的战略意不在消耗,更不在阻拦,只在“驱赶”。
  不过,即便是发现,这条路它们依旧会走,因为这其后的战略太荒谬了,荒谬到连自己人都不会相信。穹苍最终没有采纳徐行的话,择了数千精锐门人在山谷出口守卫,给他们的命令只有一条:“不惜一切,做好觉悟。”
  穹苍的近半战力都调往了山谷,迎接这最后一战,很快,前面的地域更是被摧枯拉朽,生灵涂炭,街道上火光漫天,只见逃难之人拖家带口匆匆往灵境内奔走,更有多者,已没有家人可以同行,只拖着残破的身体茫茫然不知要往何处去。
  仅仅十五天。
  的确真的只有十五天。
  当遥远的天涯之际上出现第一个浑身血气的小黑点时,伴着铺天盖地的紫黑色妖氛,所有人的心都像是被重重揪了起来,沉甸甸堵着喉口,半晌无法落下。
  还是……来了。
  三万,这个数目,在嘴上不过是吐出两个字,只能模糊地明白这很多,很恐怖,再耐心地算一算,或许能够站满几座山,抑或是绵延六里。然而,当亲眼目睹到真正的场面时,任何话语都难以形容了,人只能想到两个字——
  绝望。
  漆黑一片的、彻骨的绝望。
  黑云压城城欲摧,就如同这压抑的黑暗时代一般,再等多久,也不会有太阳再亮起来了。
  脚步声如雷沉闷,轰然靠近,它们头上、身上顶着的盔甲,是惨死在它们手上的修者的尸骨,有的兵器甚至还带着出自六大门的灵光烙印,随之而来的,除了漫天飞舞的毒蜂异蝶,还有那足够弥漫整个山谷的百毒之雾。
  不仅徐行在等它们,它们也在等徐行。
  天尚未暗下来,还带着朦胧又低沉的霞光,最高的虎丘崖上,粗粝黄沙被狂风吹出幕布形状,徐行屈膝坐在山巅之上,背负野火,绣着黑金纹路的靴子在半空中轻轻晃了晃。
  她静静看着这天辽地阔,如同十九岁时坐在掌门殿的屋顶一般。
  在她身后,还有三人,亭画、黄时雨、寻舟都站着。亭黄二人眉目紧锁,心事重重,紧盯远方逼近的大军,寻舟只垂眼看着她的背影,不曾挪开过。他不知徐行有何计划,也不问为何只有寥寥几人在此,这对他并不重要。他只管和师尊一起罢了,是生是死,看天意吧。
  穹苍精锐的门人在短暂的骚乱过后,守在山谷之口,严阵以待。
  山巅之上,寂静万分,少顷,只有黄时雨干涩道:“……来了。”
  除了这两个字,似乎也没什么可说。“你保重”么?不可能保重。“要小心”么?无法小心。事到如今,仿佛说什么都是虚情假意,没有别的方法,那宽慰也无意义。两人品尝着被这万万人的卑劣酿出的苦果,只觉满口腥涩,有苦难言,最终,亭画道:“对不住。”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反令寻舟敏锐地觉察了什么,他蓦的抬眼,方想开口,就听远远杀声震天,大军近了!
  它们来得太快了。仅仅数个声息,便能隔着天堑看到它们狰狞万分的面色,血腥之气星星点点,几乎要扑到人的脸上。谁都能想象得到,若是不慎掉进这黑压压妖群中、或是胆敢挡在它们面前会有怎样的下场,在被毒雾毒死之前,恐怕已经被千刀万剐、绞成肉泥、不成人形了!
  太可怕了。这样的战场,太可怕了。让人的斗志全然泯灭,只剩下肝胆欲裂、只想逃离的本能。
  徐行开口道:“离远一点。”
  亭画道:“什么?”
  “离远一点。”徐行重复了一次,她的语气变得很奇怪,语序混乱,听着甚至有一些微妙的呆板,“你们,和他们。”
  亭画:“……”
  徐行转头了。不知什么时候,她额间的火痕越发鲜艳,或者说,已超脱了“痕迹”的范畴,就像是真正的一团火自她面上狂燃了起来,两颗原本墨黑的瞳仁自一开始的映着火光,逐渐也被烧穿了,额间、双眼,火光跳动,她整张脸都已经被火焰笼罩了!
  亭画和黄时雨脊背霎时发寒,硬撑着没有后退。因为,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神色,她整个人变得全然陌生,失去了任何熟悉的痕迹,甚至看起来像个极其危险的怪物!
  寻舟失声道:“师尊!”
  徐行正在尝试着抽离自己。
  她不是没有失控过,只要神智彻底断裂,无法压制火龙令,那毁灭一切的力量便会狂暴地奔涌出来。也只有那一次而已,她醒来时,见到的便是满目疮痍的鸿蒙山,四处都是死灰黑炭,不见一丝生机,离她最近的掌门被烧得面目全非,功体反噬,内伤沉重,唇角不断淌着鲜血,眼中满是杀意。
  这已经是掌门及时阻止的结果,徐行那时本以为自己要被杀了,但她竟然被带到了穹苍,成为了关门弟子——自此以后,她无论多痛都极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宁可给自己一剑暂时沉眠,也绝不会再让自己可能造成那样的后果。
  要克制自己很简单,清醒着失控却太难。她的心脏正在因到来的灭顶危机而兴奋震颤,咚咚咚,敲击着单薄的胸腔,像是要和着热血呕出来。她在尝试着回忆自己那时的心境,纯粹的愤怒,要将一切都烧成灰烬的滔天戾气……不,那不是她,那是火龙令。
  她将自己已经不足够尖刻的灵魂抽离,仿佛那具躯体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万众大军铺天而来,没有感情。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只有跃跃欲试的恶劣,她忽然想要微笑。
  去死。都去死。全部都去死!!
  席卷而来的毒雾中,徐行蓦的起身跃下,然而,左臂忽然一紧——她被一个人死死抓住了。
  隔着面目上燃烧的火焰,徐行对上那一双惶遽至极的眼睛,她竟然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这是谁。直到那人耳上红玉做的耳饰簌簌晃动,那是她亲手刺进的东西,徐行迟缓地想起来,这是寻舟。
  寻舟似乎在说什么,见她没有反应,惨白着脸疯狂摇头,他身后那人闭眼,将他制住拉开,用了全力,他都快被滚在地上狼狈地拖行了,还是硬生生不肯放手,指尖越攥越紧,非人的指甲死死掐进她的血肉,像要将她扯上去,又像是要跟着一起跳下来。
  他在喊什么,但徐行已经听不见了。她转眼看了看自己的左臂,用力挣了一下,竟然没有完全挣脱。那人的手一点一点被两方巨力脱离开来,从小臂、到手腕、到掌心,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痕迹,最后扣着那最后一截小指,仍是不肯放手,他手背上青筋暴突,指甲盖倒翻了几个,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谁的血了。
  她迟钝地考虑一瞬,剑气一闪,将自己的小指斩断,身子霎时如死去的鸟,径直坠入山谷。
  在坠落谷底的几个呼吸间,徐行周身的所有伤口都以惊人的速度长出血肉,恢复如常,就连那一段缺失的小指也长出了新肉,她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她说过,她不会摔下来的。
  这一声响,不仅让敌众怔愣莫名,就连己方修者也呆在原地,不由怀疑自己的眼睛。
  谁?
  后面还有人么?
  不,只有一个?!!
  落地的下一瞬,她便吸入了比之前还要浓烈百倍的毒雾,唇色变成了可怖的青紫色。敌方大将只愣了那微不可察的一晃,面色便再掀狰狞,想也不想便要巨斧落下,将她先斩成碎片——然而,徐行一伸手,准而又准地扣住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