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123节
  亭画道:“她是人。”
  掌门道:“也是圣器。”
  为什么要用“器”来形容她?因为不这样称呼她,就掩盖不了残忍的本质么??
  “所以,”亭画惨白道,“你让我和黄时雨接近她,和她一起出任务,甚至让寻舟拜她为师,让她去救那些人,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她??”
  “控制?”前掌门笑道,“你认为这样就是控制?”
  亭画:“难道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控制过她。你也不能,谁都不能。”前掌门古井般的语气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你真正见过火龙令的力量么?哪怕一次。你了解么?她现在发挥出来的,甚至没有百分之一。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失控了,究竟会有多么恐怖,你压根想象不到!”
  亭画蓦的想到了那年徐行引动地火险些导致整座山脉烧成灰炭的传闻。正是自那时开始,前掌门的身体开始每况日下,到现在的寿元枯竭。她一时竟然哑然了,万千话语堵在喉口,沉甸甸如悬了一块石头。
  徐行已经受了够多的伤了。长这么大,除了先头几年,根本没过几天好日子,让她伤痕累累地回到鸿蒙山,去找死吗?谁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她绝不能!可亭画颈间动了一动,少顷,竟然只能咬牙重重迸出一句话:“这不是修仙之道!”
  这句话却终于激怒了面前人般,前掌门停了停,忽的道:“修仙之道?何为修仙之道?”
  这语气极为森然。
  亭画像被掐住喉咙般,艰难道:“顺应天意……”
  “天意?你说天意?”掌门站起了身,双手按在她肩头,一字一句道,“顺应天意,早在当年祸乱,人族早就死绝了!顺应天意,如今你和我谁能站在这里?顺应天意……你利用天地间灵气的时候,可有问过天愿不愿意?!究竟是顺你的意,还是顺天的意,天若叫你去死,你愿意去死吗?!!”
  亭画被重重按着坐了回去。也或许掌门并没有用力,只是她没有力气了而已。她看着师尊熟悉又陌生的脸,竟恍然觉得这脸上出现了些许疯狂,好像有无数的脸、无数的残影在对着自己张口怒斥,分明没有开窗,她却感到周身的寒意一阵一阵窜上脊骨,彻骨的冰寒。她感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人窃天而活,命是自己争来的,要争多少命,就要付出多少的代价。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师尊早就教过你了。”
  掌门终于将手自她的肩头上放开了。她转身,重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温和面色,她轻轻地说:“亭画,这或许是师尊最后一次教你。”
  “黄族不会参与战事,你在门内得到的那些妖族的机密情报是由黄族传递而来的。它们早已在人族和妖族之间压了宝,黄门首领认为最终赢的会是人族,所以当时并不是没有送来质子,而是送来了族长的儿子,整个黄族天赋最高的妖——你的师弟,黄时雨。你要防着他,如果当真有所变故,第一时间杀了他。”
  “十天后,妖族会组织最后一次绝地反扑,至少三万军队会自北境碾下,期间会经过那个山谷。到时,你会真正知道火龙令的恐怖。”
  “你要做的,从来不是‘救人’。那是其他人要做的事。你是第一仙门的掌门,你要做的,只是‘取舍’。怎么付出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收获,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取舍,你不需要考虑‘代价’会怎么想……或许这一开始很难,但很快你就会习惯。站在高处,本就看不见其他面孔,你只要记住,你做的是对的。”
  “别让从前牺牲的人都变成笑话。你,走吧。”
  ……
  ……
  ……
  已是深夜,那些恭迎凯旋的彩花红绸早已消失,月明星稀,占星台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唯有流水潺潺声和鸟虫低鸣声久久不散,整个穹苍陷入了静谧的沉眠。
  从前亭画练完苦功,便会在这个时辰回到自己的小屋,抬眼看着月亮跟着自己一块行走,只觉心旷神怡,时不时想一想自己日后这时会在做什么,然后露出人前向来不会展露的浅笑来。
  可她现在如儿时一般抬眼看月,却只觉万分陌生,好似这早已看惯的天地陡然改换,像一个碗,将自己这只小虫无情地扣在内中,就算撞到头破血流也无法出去了。
  窸窣一声,她缓慢地转眼,正巧看见徐行的靴子自长廊的栏格上轻垂下来,听到动静,徐行自屋顶跳下,似乎是刚睡醒,满脸倦怠地道:“这么久才出来啊?”
  她一般不睡的。让她睡,估计是累极了。亭画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是在里面聊了一晚上我的坏话?”徐行见她面色难看,嘻嘻地凑过来道,“我最近没空做什么坏事吧?不过是翻了几次你的垃圾桶,想看看你有没有偷偷把雪菊丢掉而已。”
  亭画道:“我都吃了。”
  徐行爽朗道:“其实我是忘了说,那个半个月才能吃一棵,吃太多了会太补了。哈哈!”
  亭画握拳怒道:“……难怪我最近一直流鼻血还止不住啊!”
  立竿见影,徐行突发耳聋了。她似乎刚去司药峰看望过某位,身上还有浓厚的药膏味,虎口处有一个小小的牙印,看两边獠牙的形状,像是去看徒弟结果被徒弟咬了。咬的还挺重,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欠抽的话。
  一时的寂静。
  亭画看着她永远笑吟吟的脸,胸口微微起伏,试图再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这个时间还要来找她,应当是徐行也知道战局不乐观,来找她商议战策。于是她深呼吸,说:“十日后……”
  话说到一半,就哑到没音了。亭画的眼前闪过很多景象,初入穹苍时气死人不偿命的徐行,拿着根小树杈把敌人抽的落花流水的徐行,偷偷往她门缝里放虫子,和黄时雨一起挖她屋顶丢公鸡的徐行,因为和她吵架,郁闷得在草地上翻来滚去的徐行。再后来,毫不犹豫对自己下手的徐行,伤痕累累还在大笑的徐行,那张“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判词,滔天的野火……
  万年库中她最后的一句话,是问:“火龙令,徐行知道吗?”
  “她一开始就知道。”
  一开始就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那徐行看自己,像什么?一碗终将会倾倒的粥,所以里面盛放什么都是无谓的。自由、纯粹、无谓。最开始或许真的是这样的,但现在……
  徐行见她神色不对,向前一步,沉道:“你怎么了?伤口复发了?”
  亭画心口一抽一抽的痛,她终于忍受不住,偏头呕血,黑红色的瘀血泼洒在她的小臂上,触目惊心。
  是了。徐行看她的眼神,让她恍然想到,自己原来也是一碗迟早会倾倒的粥,可这乱世之中,谁又能安稳?都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徐行见状,不再多说,要推着人赶往司药峰,一垂眼,只见亭画咬着齿间鲜血,眼中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流下两道泪水,在苍白的面颊上淌出冰冷的痕迹,一时怔住了。
  但她何其聪明,很快便察觉到了,唇角一勾,苦笑道:“我可是还没壮烈呢,就这样提前给我哭丧真的好吗?没加钱的!”
  “……”
  亭画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早些时候掌门说她与徐行是同路人,但已经晚了。她们是师姐妹,是大掌门和四掌门,是彼此给彼此上的枷锁。她本该松了一口气,但她没有。她恨过她,却不是完全的恨,关心过她,也不是全然的关心,她千辛万苦终于接受了自己以后会永远活在阴影之下,但现在好像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想离开这里,也想让她离开这里,即便不可能。要是一觉醒来,已经是八百年后,海晏河清、歌舞升平该有多好。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是同路人。
  但我宁愿我们不会是朋友!
  风声中,亭画已分不清那眼泪究竟是为了徐行还是为了自己而流了。或许就像光和影一样,早已分不开了。
  第99章 穿耳不论是欢喜还是疼痛都照单全收……
  穹苍内外的庆功宴连着摆了三天,掌门殿前的吹吹打打声没有停过,自五湖四海运来的珍奇异宝堆满了车,一箱一箱地往万年库中送。
  放在红尘,掌门出征和天子出征没有什么区别,百姓会将自己最好的东西献上以示感激。在这场浩劫中,穹苍出的力可称最大,其他五大门自然也要有所表示,是以各色法器珍宝堆成了山,前次徐行还要试药才能得到的雪菊更是被昆仑薅秃了尽数送来,别说拿去煎药了,都能拿去泡澡了。
  整个灵境都沉浸在这势如破竹的胜利中,徐行和亭画并没有出言阻止,但也没有参与其中,行止一贯如常。
  倒是黄时雨,又无出战,成天下山鬼鬼祟祟不知干些什么,一上山就只能懒洋洋地翻动那些被徐行丢在角落的法器,一边看,一边报菜名:“嚯,老家伙可真舍得,这是把自己棺材本都给拿出来送了?”
  亭画路过听到,一皱眉,本想让他别这样刻薄,垂眼一看,六长老送的。她漠然道:“可能下辈子的老婆本也在了吧。”
  黄时雨大笑起来。亭画原本笑不出来,忆起当时徐行访学上因为寻舟的事大战六长老,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暴打一顿薅成秃头,以至于此后三年六长老看见她都捂着脑袋。又想起自己为此生了好长一阵子的气。那时天塌了般的大事,放到现在一看,倒像是两只小猫打闹似的互相挠爪子,只想苦笑了。
  她浅而又浅地勾了勾唇角,忽的对上黄时雨探究的视线,不闪不避地迎了回去。
  “搜集情报也要注重性命安全。”亭画淡淡道,“你要是死在山下,我不知道你是哪一只,很难收尸。”
  黄时雨一怔,少顷,笑了笑,打哈哈道:“你知道了。”
  亭画偏开头道:“难怪后山总是有鸡失踪。”
  黄时雨正色道:“这完全是误会。我们真也不是天天吃鸡的。”
  两人一问一答间,真是有种淡淡的尴尬。这尴尬不强烈,却让人无法忽略,徐行过来时,竟破天荒地有一种“我是不是来的不巧”的错觉,要知道她长这么大从没考虑过自己来得是不是时候这个问题。
  她嘶了声,道:“那什么,亭画啊……”
  亭画抬眼看她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了。应该是前次在她面前哭了,觉得很可耻。而且,亭画尚且不知,徐行看出来黄时雨是妖没有?这要如何说?
  “二师兄。”徐行罕见地移开了话题,也打哈哈道,“那什么,寻舟呢?”
  “说了我不是你娘!”黄时雨漫无目的翻法器的手一停,烦到抓狂,“你每次找我除了问‘寻舟呢’和‘师姐呢’还有第三句话吗??”
  那怎了?
  亭画又很快用余光瞥了徐行一眼。徐行看回去。
  这回轮到黄时雨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在这里了。他心烦意乱地挠了挠后脑,起身假咳一声,道:“你们好像有什么悄悄话要说?那师兄先走了,免得碍眼。”
  与此同时,亭画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要说什么就说吧。”
  “…………”
  三人头对着头,脸对着脸,面面相觑,心中皆如海啸奔过,想说这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多余的气氛究竟是干什么???
  “……算了。”现在战况急如星火,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亭画冷然道,“前方传来线报,狐族果真动了。”
  这“线报”出自谁手,她再清楚不过了。不得不说,黄门这一步真是险棋,黄时雨的惊险程度没有比上战场的徐行要好多少,毕竟若是泄露了身份,不是死能解决的,被妖族那边挫骨扬灰都不足惜。
  ……亭画从未看出来黄时雨是妖,因为他才是,真的太像一个“人”了。像到让她不由产生了危险的想法。
  除黄族之外,另外四门皆有参战,甚至连神秘至极的白族都在军队中出现了踪迹。它们的“治愈”天赋非常棘手,此外,灰族的参与让它们的行进路线变得太过扑朔迷离,根本无法揣测会在哪个方向出现。狐族一定会在每个途径的地点将妖笼中羁押的妖全都放出来,连带着那些还流窜的异变之妖一起,向南一路行进。
  这般规模,这般气势,恐怕当真是妖族的“最后一搏”了。
  “好消息是,不管它们路线如何,最终的目的地都是穹苍。”亭画道,“坏消息也是,它们最终的目的地,是穹苍。”
  途中无法提前布设防线,只能押宝似的四处布防,这又分散了力量。然而,不管它们从哪里来,必经之地就是有虎丘崖的巨大山谷——
  说到此处,亭画很快地扫了一眼徐行的面色。她神色一如往常,似乎已忘了曾经在那的遭遇。
  亭画紧锁眉头道:“六大门已经将自己所有的精锐战力都遣往那里了。但是,不可能就这般任凭它们长驱直入,所以在山谷之前的其他红尘城池,也要有人驻守……”
  徐行垂眼听着,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亭画指尖一蜷,莫名不想问出“你觉得如何”这五个字。因为,不管说些什么,本质都不过是在裹挟面前这个人而已。
  “这一战打完,我可以休息好一阵了吧?”徐行并没有让她为难,笑嘻嘻道,“先说好,我撂挑子可是真的撂。之后的那一大堆烂摊子鸡毛蒜皮,可都是要师姐你来处理了。”
  没人应答,沉寂中,只能听到徐行轻如鸿毛的一句话,笃定万分:“撤了吧。”
  “……”亭画道,“撤什么?”
  “兵力,放到前面的布防去。”徐行道,“我一个人就够了。”
  一个人?
  对三万全副武装、甲坚兵利的军队?
  这句话由于太过荒谬,竟然让亭画一时之间哑然了。但,只是荒谬,她似乎早已
  有准备了——徐行会说出这样的话,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有谁比她更了解她呢?
  难得的三人聚首,谈话匆匆,结束匆匆,长久的沉默中,黄时雨难得认真地对徐行说了一句话。他极少将自己的真心表露出来,说半句,停半句,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
  “站得越高,摔下来就会越痛。”他艰涩地顿了很久,说,“纵使身不由己,我……依旧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结局。”
  徐行的答案是:“我不会摔下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