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她是存有私心,不希望霁钺读书识字。
  因为他本来就聪慧过人,懂得越多反而不好掌控。
  两人坐在同一顶轿子里,面面相觑,沉默无言。
  还是宋颂见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夏装,便好心问道:“秋老虎要来,会很冷,你怎么还是穿的夏衫?我娘没有安排人给你准备秋装吗?”
  他不说话,只是垂下弯曲而浓密的眼睫,不再直视她。
  宋颂这才发现,霁钺瘦了好多,脸色也变得苍白,眼眸下有一片墨色的阴影,整个人憔悴了一圈。
  她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了?这些天没有好好吃饭吗?”
  霁钺攥紧了拳头,清冷的嗓音略微嘶哑,像是因为长时间睡眠不足而造成的,“你没有来找我。”
  “很久了。”他又补充道。
  见他有主动服软的趋势,宋颂冷硬的心房便有了动容,她以为他还有救,只是缺乏教育,于是严肃道:“因为你做错了事。”
  霁钺无视她这句话,重新抬起灰蒙蒙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她,“为什么不唤我哥哥了?你讨厌我吗?”
  “……”跟他说话真费劲,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不讨厌你。”
  她确实不讨厌他,但也不喜欢。
  她不会对一个书里的配角产生过于强烈的感情。
  对现实世界不存在的人产生感情,本来就是穿书人的大忌。
  霁钺却不依不饶,“那你唤我哥哥。”
  “你先认错。”她语气冷硬,是铁了心的要教育他。
  “我没有错。”
  宋颂气笑了,“你都喂我吃你的肉了你还没错?你嘴咋那么硬呢?”
  “是你说,要我做你的哥哥和家人。”他忽然站起身来往她旁边坐去。
  宋颂稳坐不动,她得把场子找回来,不能显得胆怯。
  她张口就来:“所以呢?你就把肉剜出来,把自己弄伤,然后让我难过?”
  她说的这些话,真假参半。
  她难过绝对不是因为霁钺受伤,她只会为自己和母亲而消耗情感。
  这下轮到霁钺心里难受,他本就颓靡的面容倏然变得惨败,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要灰白。
  他竟然开始不受控制的浑身发颤,混乱的呼吸越发的急促,唇角也跟着颤抖。
  宋颂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痛苦的捂着胸口,“就是掌心冒汗,脸颊发烫,但是脊骨却发冷……还有这里跳的好快。”
  宋颂:“?”
  “你是不是饿得发飘了?早上没用膳?”
  他虚虚的点了点头。
  “真是麻烦。”她利索的将挎在肩膀上的包袱取下来,从中拿了几块金黄鲜香的桃酥,掰开他冰凉的五指,一把将酥饼塞了进去,“赶快吃了,然后再吃块蜜饯。”
  “托盘里还有水壶,你慢点儿,别噎着了。”
  他很听话,两三下就把桃酥给吃了个精光,猛的灌了几口凉茶后又接过宋颂递来的蜜饯。
  她直起身子,扭头看他,“以后好好吃饭,知道没?你不要饿着自己,生再大的气,都要先填饱肚子。”
  “妹妹。”他应她,灰蒙蒙的眼里盛满了光,仿佛笼在他周身的阴霾被光驱散,“哥知道了,哥哥以后会按时吃饭。”
  ————
  去山下书院读书的日子过得很快。
  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霁钺还是和往常一样沉默寡言,冰冷无趣,除了她这个妹妹,谁也不搭理。
  包括教书的夫子。
  老夫子是个面慈心狠的人,教育起学生来极其严厉。
  很多次,学生们被他抽到背课文,只要他们停顿超过一刻钟,他就会举着厚实的戒尺狠狠的打学生的掌心。
  这里头,被打的次数最多的就是霁钺。
  因为他压根就不会对旁人多说一个字,夫子对此气得火冒三丈,几番制裁过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性格古怪的学生。
  霁钺仍旧波澜不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坐在他旁边的小公子被他的硬气所折服,便忍不住问道:“宋公子,你是石头做的吗?你是一点儿都不怕夫子啊。”
  霁钺只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那人又同他说了几次话,他还是不予理会,人家便觉得无趣,再也没有同他讲过只言片语。
  渐渐的,他被整个学堂的学生给孤立了。
  宋颂这边的情况恰恰相反。
  她很受欢迎,她从小就是个“孩子王”,所有孩子都喜欢跟她玩耍。
  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颂颂长得漂亮,人还幽默风趣,没有人不喜欢她。”
  同样的,宋颂是这么评价她的同班同学:“里面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好喜欢这里。”
  再加上她本来就聪明,小孩子学的东西对她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不过也有令她头疼的地方。
  一个是她哥总是粘着她,上学替她拎书包,课间就雷打不动的坐她旁边盯着她,中午下课就替她打饭,到了晚上坐轿子回家时,他更是贴着她坐一起。
  有点窒息。
  一个是近来官兵又盯得紧了,她和霁钺不能继续留下来读书了,再过两天就必须回寨子里。
  他们统共也就念了两个月的书,便匆匆赶了回去。
  宋颂想了想,又求着母亲从镇子上“请”了一位私塾老师进寨来教霁钺。
  念了一段时间的书,霁钺也有所改观,虽然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但就是让她看得顺眼了些。
  她还是觉得读书是有用的。
  万一他真的把圣贤书读进心里了,忽然之间开了窍,改邪归正了呢?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可惜那夫子来教了他七八天便再也受不了的连夜逃出了寨子。
  没人知道霁钺用了什么手段。
  再后来,宋颂干脆就不提让他读书的事了。
  眼看又平平安安的过了一年,
  宋颂心里却莫名的忧忡。
  她不知道该什么时候送霁钺去昆仑。
  他现在已经十岁了,等他满十一,便会遇到下山挖掘潜在弟子的昆仑使者。
  她该何时带他去何地才能遇到使者?
  当天夜里,灯火通明,屋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半梦半醒之间,熊熊烈火已经烧毁了寨子里的粮仓,暴乱声即刻响起。
  “救火啊!快来救火!”
  “不好,有埋伏!”
  “快去禀告寨主!朝廷的官兵已经杀了进来!!”
  “救命,救救我——”
  各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宋颂猛然惊醒。
  她一抬眼便看见霁钺坐在她榻边,正淡漠的盯着她看,“醒了吗?”
  宋颂一扭头便看见窗外遍地野火、兵荒马乱的景象,她瞬间头皮发麻,冷汗如雨。
  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们要被屠寨了!!!
  “快,快去找我娘。”她面如土色,声音抖得不像话,鞋也没穿的就往外跑去。
  霁钺伸手将人重新拽了回来,“别去,危险。”
  “都这时候了,你能不能正常点啊?她是我娘啊,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她被杀吗!”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霁钺眼疾手快的捂上她的嘴,连拖带拽的把人按进了床底。
  两人蜷缩着躺在床下的墙角根,昏暗中,宋颂只能侧头看着木门被一脚踹开,四五双穿着兵鞋的脚在她房间里来回走动。
  瓷瓶噼里啪的摔落在地,檀木柜子被无情推倒,圆桌上的托盘茶壶碎成了渣子,值钱的物品被洗劫一空。
  宋颂痛苦极了,她闭了闭眼,忍着恐惧继续看下去。
  她得撑到他们离开这里。
  就在他们一行人刚要往外走时,一道沙哑的嗓音淌入宋颂的耳中:
  “休伤我孩儿!”是她娘来寻救她了。
  宋颂几乎要从床底下蹦出来,她想出去阻止那群官兵,可身后的霁钺将她抱得死死的,嘴巴还被他用手堵住。
  屋里面传来打斗的厮杀声,刀光剑影间,一颗染血的头颅倏然砸落在地板上。
  “咚”的一声,沿着地面的振馈蜿蜒刺进宋颂的神经,揪心的刺痛感令她无法自持,她像一头陷入困境的幼兽,绝望的发出低吼声。
  宋嘉禾那双黢黑的眼眸正空洞的盯着她,眼角的热泪缓缓往外流,打湿了冰凉的地板,脖颈处整齐的切面口血肉横飞,鲜血如泉水一般往外喷涌……
  她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惨死在她眼前,却什么都做不了。
  宋嘉禾眼里的愤恨和不甘过于明显,宛如厉鬼一般,宋颂却一点都不害怕。
  那是她的母亲,她怎么会怕呢。
  “唔!呜!呜呜……”她绝望的抽噎着,双手不断抓挠着禁锢她的那双臂弯,可霁钺怎么会松手,他只会把她箍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