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可惜,柳教授听不到。
  听得到的人看他一眼,不言不语,单手从公文包里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苏煜看了眼他的钥匙串:“我送您的钥匙扣呢?”
  “收起来了。”陆回舟答,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苏煜抿了抿唇,看他进门直奔洗手间,心里道了声“活该”,嘴上却说:“对不起,师祖,我也不知道小毛会拉。”
  陆回舟自然没有怪他——可能也是顾不上,他一进家立刻去了一楼最近的洗手间,合上门,没让苏煜进。
  “哗哗”水声流了很久,苏煜忍不住提醒:“师祖,快九点十分了,您再不出来,我该回去了。”
  门这才终于打开了。
  陆回舟左手搓得通红,冷静看他一眼:“稍等,我先换件衣服。”
  他提了公文包上二楼。
  苏煜跟在后面,又被他关在卧室门外。
  这次陆回舟总算没让他等那么久,很快换了衣服出来。
  从上到下都换了。
  “师祖还说您不是洁癖?”
  陆回舟没应声,请他进书房,拉开公文包,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朗书雪留给你的。”
  苏煜玩笑的神色敛了:“他——”
  “手续处理好了,学校那边接收。”陆回舟像知道他问什么。
  这么说,从此以后,朗书雪就真是他们的“老师”了。
  苏煜沉默好一会儿,看向袋子:“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是给你的,我没有打开。”
  “我不就是您吗?”苏煜奇怪。
  “不一样。”陆回舟没多解释,在苏煜授意下,替他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本书,是那本名叫《当你老了》的诗集。
  苏煜透明的手指落在书封上,想起朗书雪听他读诗的样子,也想起更早之前,他独自在203病房阳台品茗读书的模样。
  “难过?”陆回舟低声问。
  “还好。”苏煜回过神来。
  “难过不用憋着。”
  “没有憋着。”苏煜神色认真,“师祖,我觉得他们还在。”
  “他们?”
  “嗯。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朗书雪牵着茂茂,跟我摆手告别。”
  “他们看起来很好,很安宁,一点儿都不痛苦。”
  “我觉得,他们真的在和我们并肩战斗。”他仰起脸来,看着陆回舟,眼圈有些红,但眼睛澄澈而坚定。
  陆回舟忍不住要注视他,又强错开视线:“你这样想很好。”
  他声音沉静说。
  苏煜看他一眼:“师祖也不要难过。”
  “我不会。”陆回舟平静答,确实是没有丝毫情绪波澜的模样。
  但苏煜不信他不会。尽管他藏得很好,看起来还是比平时更严肃更低沉。
  “要是我死了呢?”苏煜忽然问。
  “别胡说。”陆回舟看向他,语气有些严厉。
  苏煜撇撇嘴,岔开话题:“师祖,朗书雪教我把时间拉长看。”
  他说得很慢,语气少见的沉静:“我以为他想表达的是我们的生命其实一样短暂,让我不必替他惋惜,但当我真的把时间拉长看,我发现,我不止看到了当下他们的离开,站在时间长河,我看见了他们的存在。”
  苏煜看向陆回舟:“师祖,两粒尘埃,能在时间的长河中相遇,不管时间长短,都是一个应该珍惜的奇迹,对吗?”
  对。但“奇迹”也会给人带来痛苦。
  投入越多,失去时,痛苦也越大。
  陆回舟沉默不语。
  苏煜看了他一眼,攥了下手指,话题突然跳跃:“师祖,我谈恋爱了。”
  “你什么?”陆回舟声音一哑。
  “谈恋爱。”苏煜很正经解释,“网恋,交友app,今天刚认识。”
  “嗯。”陆回舟平静应了一声,伸手整理诗集和信封袋,低头拉开抽屉,避开苏煜视线。
  “怎么这么突然?”低着头,他平静问。
  “人生苦短,想谈就谈。”苏煜说,“昨天送走朗书雪,我突然想通了。”
  确实非常“突然”。
  攥了下手中的书,把它放进抽屉,陆回舟十分理性开口:“网络骗子多,不要轻信人。”
  “没骗,我视频让他给我看脸和腹肌了,都是真的。”
  “初次认识就给你看那些,为人不一定可靠。”陆回舟合好抽屉,打开书桌上一本书,翻了两页,又放回去。
  “没关系,我边谈边甄别。”苏煜说道。
  陆回舟一时沉默。
  “师祖要忙?”看到陆回舟最终翻开另一本书,摊开纸笔准备写什么,苏煜问。
  “要写份教案。”陆回舟答。
  “嗯,那您忙吧。”苏煜靠过来看了眼陆回舟的腕表,虚影几乎贴着陆回舟身体,贴着他俯身,又贴着他站起来,“我走了,师祖。”
  他身体闪烁起来,从陆回舟面前,肥皂泡一样消失。
  从没有过的干脆利落。
  陆回舟攥紧手里的笔,又放松。他坐在桌前,翻开书,看过目录,在纸上列了一份教案大纲,随后开始填充骨架。
  他写得很快很专注,看起来丝毫未受困扰。
  只是不断地、难以控制地抬头看向茶盘。
  不知第几次抬头打断自己后,他终于伸手,将那只半眯着眼睛的白猫茶宠拿起来,紧紧包覆在掌心。
  第57章
  苏煜再来到98年时, 朗书雪住过的那间病房已经收拾过,病床上铺着白床单,空空如也, 看不出任何病人曾躺在上面痛过、笑过、挣扎求生过的痕迹。
  苏煜看了眼病床,收回视线, 带着身后一队白大褂, 气势浩荡, 开始一周的大查房。
  进第一个病房就出了情况。
  4床——那个家属说他“看人下菜碟”的,五十来岁的肾肿瘤女病人, 在苏煜他们查完房要离开时叫住他:“陆主任,我的手术别拖了,赶紧做吧。”
  苏煜顿住脚,看了眼她家属。
  “妈, 术式还没商量好。”4床儿子朝母亲解释。
  “不用商量了!”4床瞪了儿子一眼, “就按陆主任的办法切,人家是医生你是医生?”
  “妈——”
  “陆主任,你放心做, 今天就开单,他要不签字,我叫他舅过来,打到他签!”4床气势汹汹道。
  那倒也不必……“阿姨, 还是你们先商量好。”
  “不用商量了!我这也算,”4床阿姨看了眼对面空着的特殊病房201,声音不自觉低了低, “我这也算为医学做点贡献了。”
  整个病房静了静。
  苏煜也静了静,随她视线看了眼201,又转回头:“谢谢您, 阿姨。”
  他郑重朝她鞠了一躬。
  身后一群白大褂,自发地,也跟着他鞠了一躬。
  “使不得使不得!”看到这一片脑袋,4床急得坐起来,拼命摆手。
  白大褂们离开了。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变,又好像有什么悄然改变了。
  *
  查完房,特护病房的那位家属找到苏煜:“我爸的手术,你是不是真不能做?”
  “是。”苏煜平静答。
  “我是真想我爸活。”家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他病倒前我刚跟他吵过一架,然后他就糊涂了……您看,这架还没吵完呢。”
  这个家属一向盛气凌人、颐指气使,苏煜没料到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愣住,不知怎么回。
  “不能手术的话,那个吗啡还是什么的,给我爸用上吧,看他夜里睡不踏实。”家属又说。
  苏煜看向他:“明白了。”
  “我想,他会原谅您的。”眼看家属要走出办公室,他又说。
  “谢谢。”家属驻足一瞬,走了。
  苏煜走出住院楼,带着实习生去出门诊,他还是习惯抄近路,不可避免,又经过银杏树林中那条小径,看到那张长椅。
  长椅上坐着陌生病人,既不是谢芝桃,也不是朗书雪。
  苏煜注目一瞬,快步离开。
  很意外,到门诊室接诊的第一位病人,苏煜见过。
  病人父女推开门,见到是他,显然也有些意外。
  那位跛脚的父亲,甚至垂下头,想要退出去。
  “哪里不舒服?”苏煜抢在他出门前开口,又看向小女孩。
  她脸上斑又多了几个,但身体和精神状态看着还好。
  “没什么大不舒服,就来检查检查。”那父亲说着,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进来,把女儿往苏煜跟前推了推。
  苏煜这时才注意到,他的手黝黑粗糙,布满细小裂口,是一双干重体力活的手。
  他女儿的手却干净软嫩,衣着也整齐得体。
  苏煜没说话,想起师祖说过,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由他的成长经历和环境决定,他应该专注治病而不是评判。
  嗯,事实证明,老古板总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