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苏煜保持了片刻好心情,走向医院时, 又冷却下来。
  师祖说得对,有些现实,总要面对。
  到医院,苏煜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了朗书雪母亲来谈话。
  谈话果然并不顺利。朗母坚持儿子只是病糊涂了,苏煜作为医生,应该像之前一样给他信心, 而不是顺着他支持他放弃!
  老太太说到一半,情绪有些崩溃,抹着眼泪走出他办公室, 脚步不稳赶回病房。
  苏煜担心她,默默在后面跟着,看着她进了病房才停步。
  见她进病房后一切如常,他没吭声,转身准备走,却听见病床上的朗书雪虚弱出声:“是你……陆医生?”
  “陆医生忙。”朗母硬邦邦说。
  苏煜迈进病房的一只脚又尴尬收住。
  “陆医生。”朗书雪再度出声。
  “妈妈,你先……”他说话有些费力,母亲面前便偷懒,只说两个字。
  朗母明白他的意思,她余怒未消,但在儿子这一身病骨面前只得隐忍。
  她从床边站起来,转头看向苏煜:“陆医生,您请进,麻烦了。”
  她是个性格并不强势、反而有些软弱的老太太,这句“麻烦了”,却暗含着一个母亲的全部刚硬与威胁。
  苏煜老老实实,低着头走进病房,等她出门,才暗松一口气。
  “我母亲,找您……麻烦了?”朗书雪看着他的方向问。
  “没有,绝对没有。”苏煜答着,看向朗书雪,他还是一样干净整洁,只是人更瘦,皮肤更苍白了,扎着吊针的手背一片紫红,应是血管发了炎。
  不怪朗母对他有意见,他有些回避见朗书雪,依赖用检查数据“看”他,却没注意过这些让他不舒服的细节。
  “头还疼吗,昨晚有没有睡好?”他压下愧疚,声音镇定问。
  “疼。不过现在……还好。”
  “越来越像小孩,也会叫疼了?”苏煜压下不忍,同他玩笑。
  朗书雪笑了下,真有些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的羞愧。
  “还有哪里疼,随时说话,我们有药。”苏煜安慰他。
  “嗯。”朗书雪顿了顿,像是攒力气,“陆医生,对不起,我……放疗,让你失望了。”
  “不失望。”苏煜更加愧疚,“你别多想。”
  “好。”朗书雪说,“陆医生,也不要……多想。”
  “陆医生,把时间拉长看,我和你……生命一样,短暂,都只是,尘埃。陆医生不用为我惋惜。”
  “嗯。”苏煜理解了下他的话,看向他的眼睛:他视力越来越差,但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
  苏煜打起精神来,半认真,半玩笑:“还是可以惋惜一下的,很少见你这么豁达的尘埃。”
  “谢谢。”朗书雪笑答,“也很少见,陆医生这么……特别的尘埃。”
  “陆医生,我们,总会殊途……同归。”朗书雪努力在模糊中分辨那双澄澈的眼睛,“所以不必难过,陆医生……宝贵的生命,应该放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我明白了,朗老师。好像,大概明白。”苏煜沉默了会儿,忽然低下头来,仿佛有意要让朗书雪看清他。
  但他手指动作,朗书雪才知道他只是在调他的输液管。
  没关系,他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还听到,他无比认真地说:“认识你,就是很有意义的事。”
  “……嗯。”朗书雪失神一刻,笑了。
  阳光照在他脸上,温暖灿烂。
  *
  “妈妈,今天太阳很好。”朗母回病房时,朗书雪把脸朝向她的方向。
  “是,晴天,妈妈拿被子出去晒晒。”
  “妈妈,我想出去。”朗书雪说。
  “那不行,太冷。”
  “妈妈……”朗书雪固执地看着她。
  朗母被他看得心软,又见他精神确实不错,终于妥协,叫来护士帮忙,把他抬上轮椅:“转五分钟就回来。”
  朗书雪变换体位,还在适应,胸口起伏一会儿,低低应了声“好”。
  朗母推了他到楼下。
  “长椅。”他低声要求。
  朗母如他所愿推他到长椅下,他又迷迷糊糊要“树叶”。
  “冬天了,哪里还有树叶。”朗母抬头看了眼笔直的银杏树。
  “有。”朗书雪弯弯唇角,声音轻得听不见,“我有。”
  总有什么,是冬天也不能带走。
  朗母在长椅上坐下来,帮他围拢领口:“回去吧?太冷。”
  朗书雪答非所问:“妈妈,对不起。”
  朗母顿了顿,隔着厚厚的帽子摸摸他的头:“跟妈妈不用说这些。”
  她说着,认真看他:“书雪,好儿子,你还年轻,不要放弃,好不好?”
  朗书雪摇摇头:“不是这个。”
  他看着母亲,他状态格外好,好像能看清她,他准确握住她的手:“妈妈,我想捐献遗体。”
  “什么?!”朗母猛地反握住他的手,“别胡说!”
  “如果你伤心,也可以……不捐。但是,”朗书雪停顿了很久,“我想自私一次,妈妈。”
  “世上还有很多我这样的病人,陆医生他们……可以研究我。”他眼睛直视着前方,近日少见的有神,“妈妈,现在这样很累,我想,换个方式,和他们一起战斗……”
  “傻瓜。”朗母听他呢喃声越来越小,心痛地抱住他,“你累了可以休息,你不要多想,书雪,书雪?书雪!”
  朗书雪昏迷了,深度昏迷,坚持两天后,再次发作室颤。
  苏煜这两天吃住都在医院,朗书雪室颤发作,他第一时间冲进病房,从护士手中接过除颤仪,通电的时间里,他看向被护士搀着的朗母:“阿姨?”
  朗母满面泪痕,不作声。
  苏煜明白了她的态度,收回视线,看向朗书雪平静的脸,撕开他衣服,将电极按上他胸口。
  一次,两次……苏煜和值班医生轮换,两人手臂都酸胀麻木时,朗母终于喊停。
  带着两根被压断的肋骨,朗书雪走了。
  护士默默进来配合值班医生收拾,苏煜深深看朗书雪一眼,收敛杂念,走出病房。他还有他的工作要做。
  走廊灯光冷白,稀落站着几个病人和家属沉默地围观,苏煜无视众人,走向靠墙立着的朗母:“阿姨,节哀。”
  朗母面容苍白,空洞盯着他。苏煜以为她要倒下,或者会开口骂他,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骂什么他都听着。
  但是并没有。
  朗母忽然伸开手,令苏煜极度意外地,抱住了他。
  “谢谢你,”她哽咽着说,“他解脱了。”
  苏煜愣愣的,察觉她站不稳,本能回抱住她。
  但朗母挣开他,站稳了:“书雪想,捐献遗体,和你们一起战斗。”
  苏煜又怔了怔,本能回望向病房:那里沉寂一片。
  漩涡起,苏煜什么也来不及说,和陆回舟交换了世界。
  *
  苏煜再来到98年时,已是隔天晚上九点。
  陆回舟不在书房,不在办公室,他拎着公文包,正在家门口,被柳教授缠上:“小毛干爸,你给看看,小毛是怎么了,不知道哪儿疼,一直叫唤。”
  陆回舟未及反应,苏煜的白影先应声凑上去,围着小毛检查。
  陆回舟看他一眼,正了正色:“柳教授,我不是兽医——”
  “问他小毛有没有拉肚子或者吐。”苏煜回头看向他。
  陆回舟沉默一瞬,照他意思问了,柳教授答今天是多拉了两次。
  “让他把小毛放下。”
  陆回舟又照做。
  小毛被放在地上,可怜巴巴叫了两声,苏煜蹲下来看它,又把手伸到它肚子底下:“师祖你来摸摸,它肚子是不是鼓起来了。”
  陆回舟看他一眼,蹲下来,苏煜牵着他的手,引导他摸小毛腹部:“怎样,鼓不鼓?”
  “你看它蔫蔫的,毛也不亮了,肯定营养吸收不好,肚子也鼓的话,应该是蛔虫病。”
  苏煜说着,直起身来:“师祖,你怎么还摸?”
  陆回舟不语。
  他沉默地抽回手,苏煜眼角抽了抽:好家伙,难怪小毛刚刚不动了。
  现在不是多拉两次了,是三次。
  “唉呦!小毛你这个坏种!”柳教授自然也看到了陆回舟那一手,哭笑不得赔罪,又满口袋去掏纸巾,但半天也没掏出一张。
  “不用忙了,照顾小毛要紧。”陆回舟平淡镇定开口,“营养不好,腹泻,可能是肚子里有蛔虫,家里有打虫药可以先给它吃点观察,最好还是去兽医院看看。”
  “哎,好,那我还是去兽医院!”柳教授急着要走,十分不过意看陆回舟的手一眼,“陆医生,您担待,改天带孩子来给您赔罪。”
  “不用了。”陆回舟说。
  可柳教授哪管他说什么,已经抱着小毛匆匆走了。
  “多带点纸啊!”苏煜在人家背后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