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对。”这远离人间烟火的仙君根本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还认真回忆了一下,“在露州城还吃了甜酒糍粑。”
  “甜酒?”春昙眨眨眼,他还记得洛予念沾酒便倒的那副模样。
  “给她吃的,我没碰。”
  春昙无奈:“她会被宠坏的。”
  “宠坏?”洛予念想了想,“她很乖。”
  春昙颇为意外:“小时候,你的父母会允许你拿点心代替饭菜吗?”
  洛予念摇头。
  对嘛……
  “我四岁便被人捡到送上沧沄了,父母的事,不大记得。”洛予念平静答道,“入门之后,别人给什么,便吃什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而垂下眼,左手握右手,出神地以指腹隔手套蹭了蹭手背,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极其柔和。
  春昙怔了怔,而后拆开手边最近那包龙须酥,取了一颗喂到他嘴边。
  洛予念抬起头,不明所以。
  “小孩子胃口小,点心吃多了,饭就吃不下。长此以往脾胃不和,容易生病。所以,这些只能偶尔尝尝。”春昙伸臂,探身拿酥糖轻敲他嘴唇,催促他张口,“都是你买的,不能浪费,你要负责。”
  尽管有些排斥,但洛予念还是缓缓张嘴,小心避开他的手指叼住酥糖边缘。嚼着嚼着他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春昙舔了舔手指,失笑,果然还是太甜了。
  第17章 面具
  眨眼间二更将至,春昙系上袢膊。
  “不睡么?”洛予念问。
  “才睡醒,不困。”他走到桌前拿起订货簿子翻看,这两日尽是意外,耽搁了不少正事。
  洛予念从他手中抽过簿册放回桌上,将他拽到一旁:“先换药。”
  春昙一时愣住。
  “这怎么能忘。”洛予念无奈。
  返过神,人已经被拖到蒲团上。春昙乖乖跪坐。
  倒不是忘了,是不必要……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洛予念手法利落,温水擦洗,涂药一气呵成。
  缠纱布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到:“你在这里住多久了?附近的人可都认得?”
  春昙心中一凛,警钟大作。
  点头的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提前备好的说辞,说他与阿虎只是照过几面,此人孤僻,因而不甚了解,不知其年岁几何,家人几个。
  他甚至下意识将手缩进袖子,摸到了藏在内侧那根浸过毒的银针。
  万不得已,他至少要脱身,怎么说也是在这里长大,甩开洛予念藏匿起来不是什么难事……
  可洛予念却并未盘问什么,只是温声叮嘱他:“不论是谁,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是平日里相熟的人。”
  春昙呆了呆,缓缓抬起头,洛予念不疑有他,正专心盯着他侧颈,小心翼翼绕圈。
  “那个叫阿虎的猎户,是南夷人。我现下还不知附近有没有他的同党,非常时期,谨慎些,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洛予念将绷带打了个活结,而后抖了抖衣摆,站起身,“你忙吧。”
  见他要走,春昙追问了一句:“你去哪?”
  洛予念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才开口:“回碧梧看看沈佑,你不用怕,那些毒物通常只在夜里活动,我在这里等到天亮再走。”说完,他足下一登,踩着檐廊围栏,一跃跳上屋顶,没了声息。
  怕?
  春昙扭头瞥了一眼架子上的铜镜,镜中那单纯无害的表情如同面具一般,常年烙印在他脸上。
  这样的面具他还有好几副,懵懂无知的,委屈隐忍的,乖巧可人的……
  他垂下眼,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心口那层薄而暖的护心镜,坐回桌前发起了呆。
  怪了。
  他最担心的无非是洛予念对他起疑,可眼下一切皆如所愿,他却没能松一口气,反而莫名觉得心里憋闷。
  许久想不出个所以然,他便不再胡思乱想,静下心,对照订货单在药柜前左右来回,逐个取量香材,又从柜子下搬出药碾,舂臼,细筛。
  称量,研磨,过筛,混合,揉捣,按部就班,忙到四更,一批线香才终于成型。
  春昙端着一摞木盘送去柴房阴干时,洛予念正闭目趺坐在屋顶一角。
  月上中天,被游云屏蔽,眼前的一切都浸没在寂静的黑暗里,那人影岿然不动,好似雕在殿阁屋脊上的骑凤仙人,能安守一方,逢凶化吉。
  世人眼中的仙君就是这样吧,冰清玉洁,彬彬有礼,少言寡语,却能翻手为云覆手雨。
  *
  听到杂响,洛予念睁开眼,发现春昙正站在花圃前仰脸看他。
  暗淡月色投射在那双眼中,藏有润万物无声的天然与温柔。
  他起身跃下,落在那人面前:“做完了?”
  春昙点头,回身指晾在架子上那些线香盘,每盘足足百根,均匀排列。
  “忙完便睡吧,快到卯时了。”他望一眼天边,“我该回……唔?”
  春昙不知掏了什么出来,直接丢进他口中。
  甘苦夹杂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吞咽时,喉咙里留下一片清凉,从昨夜就持续的灼烧感顿时缓解不少。
  “这是?”
  春昙眼皮半阖,掩口打了个哈欠,咕哝了句什么,刚巧被花从中有节奏的虫鸣盖过,他没听清,微微向前探:“嗯?”
  春昙见状,稍稍凑近他耳畔:“是你买给晴河的冬瓜饴。”
  不对。冬瓜饴他尝过,单纯甜腻,并没有这样润喉生津的清凉感。
  “加甘草,薄荷和川贝重新熬过的。”春昙顺势往他怀里塞了个鼓鼓囊囊的纸包,伸手在他喉结处虚虚一点,“压不住想咳的时候,就含一颗。”
  指尖微凉,萦绕幽幽沉香,是他才合好的线香味。
  洛予念若无其事直起身来,咳清发痒的喉咙,道了句谢谢。
  春昙冲他懒散一笑,举手摆了摆,转身回房睡了。
  卧室竹门吱呀一声合拢,洛予念在他留下的气味中站了片刻才离去,他没有御剑,而是徒步在山间行了一段夜路。
  隔着油纸,他轻轻捏了捏那包饴糖。糖块的形状并不规则,是徒手敲成方便含食的大小,又磋掉尖角的。
  原来,方才屋里敲敲打打的声响,是在做这个……
  回到碧梧,天际才蔓上淡蓝。
  竟有碧梧弟子已起床,站在花圃里不知在忙什么,其中一个看到他,立马丢下手里的活,一溜烟跑了。
  洛予念前脚回到卧房,后脚那小药童便拽着方平意出现在门口。
  “洛师弟。”方平意改了亲近些的称呼,神色较之前也轻松不少,“你回的也巧,沈佑方才醒了。”
  洛予念一惊,急忙赶去看他。
  一推门,沈佑如见救星,艰难从榻上爬起:“小师叔……”可看到他身后的方平意,人又猛地躺回去,拉起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闷在里头一阵咳,“咳,方,方师叔也来了……”
  方平意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正色,对洛予念道:“他灵力尚未恢复,但身体并无大碍,先让他多躺两日吧。”说罢,她识趣地退出房间。
  听到关门声,沈佑才一把掀开被子,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嚷道:“小师叔,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怎么了?”洛予念拖了鼓凳坐到榻边。
  “我……我被她们……看了个精光啊……”沈佑臊眉耷眼,生无可恋,“方才我醒过来,连裤子都没穿,是两个师妹给我换的药,其中一个才这么高!好丢脸啊……”
  原来为的是这个。
  “你若这样想,就太看轻她们了。”洛予念正色,“药修面前,你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都没什么要紧。她们只在意能不能医好你。”
  沈佑脸一红:“我知道,就是,长这么大,除了我娘和我姐,我还没被人看过……还是这么多人……”
  若易地而处……洛予念的确能理解他的沮丧:“所以,你觉得怎么样?好些了?”
  沈佑点头,露出一条小腿来给他看,皮外伤均已结痂,看情形不日便能痊愈,只是这灵力之事有些棘手。
  “那晚在赤沼,你究竟遇到什么人?”他总算得机会问清楚。
  “南夷人!”说起这个,沈佑有些激动,勉力坐了起来,“咳咳,虽然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他披着发,就跟画里的南夷人一样,带着银项圈,还有不知是什么牙的东西。”他双手比了个圈套在颈间和手腕,“九霄神雷劈下来的时候,浑身乱七八糟的闪的我睁不开眼。”他顿了顿,眉头一皱,“当时不知他用了什么邪法,我灵力忽然就试不出来。我原以为,他定是那些蟒蛇的主人,所以才借符引雷劈他。可他受伤逃走后,蟒却没退,还在继续攻击我。这是不是说明,操控那些蟒的另有其人?”
  洛予念深以为然:“那日我晚到一步,你已中毒昏过去,南夷人也不见踪影,但我应当是遇到了他的同谋,穿白衣,看不清样子。那白衣一走,蛇也退了,可惜……他轻功实在了得,不到半盏茶,我就被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