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洛予念一怔。
  春昙视自己为恩人,自己却在怀疑他。
  孩童声音稚嫩又真诚,可字字句句都带刺,扎的洛予念心中又痛又酸。
  他悄然走到春昙身边,俯视着那张疲惫而苍白的睡脸,歉疚感浓得像要将人淹没。
  折腾了一整夜,还受了伤,明明这样困乏,却还坚持着为他洗什么衣裳。
  “醒醒,别在这里睡。”他俯身拍了拍春昙的肩头,可那人显然是累极了,只是锁起眉头,翻到一侧,将自己蜷得好似母胎中的婴儿,拒绝一切外界纷扰。
  洛予念无法,只得将婴儿打横抱起。
  “阿念等等我。”晴河跑回溪边穿鞋,还不忘在衣服上抹干沾水的小手,将近乎晒干的道袍和雪白中衣团成一团,替他抱了回来。
  第16章 物是人非
  春昙胸口一凉,一把袖剑噗呲一声没入,垂眼就能看到芙蓉牌上那个苍劲的“念”字。
  持剑之人冷眼看着他,捏住剑柄一旋,痛得他当场呕出一大口血来。
  惊醒的瞬间,春昙前额窜出一层细汗,他摸了摸胸口,温热,完好。
  起身太猛,眼前金星乱冒,许久视线才恢复,一歪头发觉天已经黑透了。
  夜风穿过庭院一阵响,一阵停,停下时一片寂静,耳边只剩砰砰作响的心跳。
  晌午洛予念出发去赤沼不久,他趁晴河专心读《本草》时,在炉里燃了一颗安眠香丸,等小姑娘昏昏睡去,立刻提着药箱铤而走险跑了一趟阿虎家。
  也幸好他去了,通往地下密室的木箱盖就那么大喇喇敞开着,搁板也是推开的,阿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旁是染血的柴刀和一截焦黑的断臂,皮肉已变成一层厚厚的焦炭,看样子,昨夜那道雷他没能完全躲过去。
  春昙一边紧急替他施针止血上药,一边暗自庆幸,若是他没来,要么阿虎送命,要么被洛予念查到这里的秘密,那他这几年的筹谋心血皆会付之东流。
  记忆还停留在小溪边,晾衣时,他实在斗不过困意,靠着素衣仙想稍稍歇息片刻,不料才闭上眼,整具身体就沉重地像吸了水的绸缎,不断下沉,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他实在太累了,打从洛予念意外出现,他的神经就一刻都没有放松过,以至不断发梦,乱糟糟的,多是儿时的事。
  与以往相同,梦总有甜美的开端,结局却无一例外被一剑刺破,鲜血满目。
  不同的是,这次梦中杀死他的人,变成了洛予念。
  可以预见,今后他将反覆在梦中尝到这一幕,一次次被痛醒。
  屏蔽月亮的云层飘走,窗外亮起来,他望着安静祥和的小院定了定神。
  花叶泌出露水,素衣仙睡在秋千旁,花圃中虫鸣时强时弱,一切如常。
  这说明今日阿虎之事并未露出破绽,否则此刻,他应当已被洛予念扭送回碧梧山庄审问了,哪得舒舒服服睡在自己床上。
  春昙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惦记晴河,随手披上件褙子去看她。
  推开门,竟迎面飘来一股甜味,榻上小丫头睡得正甜,面带笑意。
  春昙走到榻边,意外发现她手里居然攥了半块绿豆方糕,他取走,又替她擦净油糊糊的小手。小孩子睡眠沉,怎么折腾都不醒。
  桌上,龙须酥、芝麻糖、蜜枣、果脯应有尽有,堆成个小山,纸包上盖着油亮红戳,他映着月光一看,竟还是露州城的老字号糕点铺子,荣寿斋。
  原先还担心她饿肚子来着……不必多想,定是这小丫头趁自己睡着缠着洛予念去买的,毕竟旁人也没这瞬息来去的本事。
  点心每一样都被拆开吃了一两口,他甚至能想像出街市上洛予念对晴河那一副面无表情,却有求必应的模样。
  他摇摇头,将吃剩的东西一样一样重新包好,捆上线绳,拎上竹楼茶室。
  支窗,点灯,拈起一支醒神线香点燃,斜插到香灰中。
  甫一坐到桌边,便听到远处一阵若有似无的剑鸣。
  他一怔,循声而出,绕到围廊后侧。
  不远处的湘妃崖上赫然立着一道人影,他身后竹影重重,手中长剑在夜色里散发出淡蓝微芒,好似一段被握住的月光。
  莞蒻岭常年温暖湿润,连风都比别处柔和,围绕在那人周身。
  刺、压、点、挑,微风中轻晃的纤纤竹影落在那抹舞动的天水碧之上,像月下之海,浩瀚深邃,暗涌内蓄。
  他使的是沧沄内门弟子才能习得的“沧溟剑诀”,配合沧沄内功心法玄泽玉笈,可施展出无上威力。
  春昙遥遥望着那行云流水般的身法,脑中不受控地浮现出一幕幕熟悉的画面,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坐在一间竹屋外,兴奋又崇拜地看着半空那翩若惊鸿的身影,感受一道接一道无形的气浪。
  记忆内外,两道人影几乎完全重合,他张了张嘴,眼眶被闪烁的剑影灼得发热。
  同样的山月,同样的夜晚,九……不,眼见着,就是十年了。
  十载岁月,物是人非。
  剑气扫过处,水汽氤氲,竹皮都凝结起一层薄霜,反射出细碎的光亮。
  洛予念展开手臂,持剑横扫半圈,而后足尖轻盈一点,翻腾至半空,衣袂飘飞有如渌波翻涌,他轻巧落于一丈开外,仰身同时再扫另半圈,一个完整的圆便出现了。
  方圆十丈之内,几百棵湘妃竹剧烈颤动起来,声如浪潮,一股无形的引力倏而形成,大片竹叶挣扎着脱离枝节,在半空盘旋着坠向中心,围绕在那人周身,组成一副巨大的两仪图。
  春昙的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念出了招式的名字,沧溟万里。
  紧接着,那道身影腾跃飞转起来,像被夜风托起的花,扶摇直上。
  曾经练习过上百次的剑式让春昙的身体记忆跟着苏醒过来,他的手不自觉与那人一同捏起剑诀,右手虚握并不存在的剑柄。
  那人单足鹤立,举起手臂,自头顶向下一劈。
  剑身嗡鸣,发出夺目的蓝光。
  “九河倾讫,水陌洞开。”洛予念低诵剑决,一道几乎化出苍龙之形的剑气奔腾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扑袭向对面岩峰。
  历来能使出这一式的沧沄弟子不少,可能做到剑气化形的人,却屈指可数。
  巨龙撞上崖峤前一刻,洛予念猛然抽剑回身,化去奔腾巨力,原本凝聚的剑气立刻四散成风,抚过大片山林,树冠摇动,沙沙声经久不绝。
  惊鸟四起,春昙颈间绷带的尾巴跟着飘起,他抬起衣袖遮脸,却没挡住细小的沙尘。
  “嘶。”风息,他轻抽一口气,下意识揉眼,却蓦地被人握住手腕。
  “别揉。”洛予念转瞬就落在他面前,一只手向下拨开他的眼睑,轻轻吹了口气。
  眼中一阵异物侵袭的刺痛,泪水顿时盈满眼眶,朦胧了视线,春昙有些恍惚,不自觉伸出手去,抓住了那柄近在咫尺的长剑。
  洛予念动作一滞。
  春昙即刻回过神,修士的佩剑相当于他们的性命,怎容他人随意触碰。
  可他一句抱歉还没说出口,洛予念便轻轻擒住他正要缩回的手指,引他去抓剑柄。
  触手时,长剑骤然泛起亮光,剔透似淡蓝琉璃,散发出丝丝缕缕凉意,彷佛将流转的月色拢入手心。
  洛予念的手覆着他的手背,春昙微微睁大双眼,掌心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波动。
  “此剑有灵。”那人嘴角浅浅一勾,似乎是笑了,而后干脆将剑从腰间解下递给他,惯常平淡的语气中流露出一分自豪,“这是我们沧沄三把灵剑之一,名唤银竹,以归墟唯一一株玄冰珊瑚打造而成。”
  春昙意外的看着他。
  交出佩剑,意味着全然的信任。
  他犹豫了半晌才摊开手掌,接过剑身……然而就在洛予念松手的一刻,清冷的光芒倏然消失,银竹变成浅浅的灰白色。
  灵剑认主,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驭使的,而像他这样,没有修为,不能再催动一分一毫灵力的普通人,任再卓绝的剑被他掌握,也只能沦为一介凡兵。
  现实好似一盆冷水,春昙清醒过来,继而心生一丝厌倦,将银竹物归原主。
  洛予念察觉,但不解:“怎么了?”
  他避开对方探究的目光,淡淡说了句没什么。
  好在那人并不追根究底,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回到茶室。
  夜里安静,见洛予念听他说话不费劲,春昙没有凑太近,与他隔桌面对面坐,伸手拍了拍桌上那一堆点心包:“你买的?”
  洛予念点点头:“嗯,她说饿了。”
  “饿了,大老远跑去露州?”
  “我不大会弄吃的。”怕听不清,洛予念全神注视着他的嘴唇,似乎已经开始研习唇语,“她说露州城吃的最多,我想着,你们去一趟不容易,便多买了些带回来,让她能多吃几顿。你伤未愈,也不必日日忙着烧……”
  “等一下。”什么叫多吃几顿?春昙越听越觉得不对头,打断他问道,“你是说,你们今晚只吃了这些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