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直起身刚要对洛予念道谢,眼前忽然光芒一闪。
  晶莹剔透的长剑已缓缓入鞘,瞬息,十丈之内的树木齐齐被撼动,低处的枝稍颤抖一番,纷纷坠落,铺了一地。
  “这些够么?”洛予念边问,边走上前拾捡。
  春昙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愣,小鹿通灵性,已经先他一步跟上去。
  洛予念抱了满怀的松枝,直起身,表情有些茫然:“我不懂制香,不知该怎么挑。还是你来吧。”
  见春昙点头,他安静地退到一边等,尽管这里已经不需要他陪着。
  一丛丛雪松与玉吊钟枝被春昙收拢到一起,两只大口袋装的满满当当。
  腊梅浓郁的花香沾满手,他扭头看了看闭目靠在树下等待的洛予念,默默靠过去,蓦地在那人鼻尖前展开双手拍了拍。
  如他所料,洛予念不防备,被满手的梅香薰出个喷嚏。
  春昙忍不住笑起来。
  见到了琼儿,采到这里独有的花木,还白得了一头稀罕的鹿,此次北上鹤居山,可谓不虚此行。
  他执起手,心满意足地对洛予念道谢,道别,临行却忽然被叫住。
  “等等。”
  他应声转身,发觉洛予念神色踟蹰:“你……”
  他耐心地看着他,一手轻抚身旁的小鹿,浅浅笑意擒在嘴角。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终是问出口。
  问个名字而已,这么小心做什么。
  他上前拉起洛予念的左手,写下两个字。
  “春——昙。”
  洛予念跟着他的笔画低声念道。
  第5章 鸿门宴
  回到月照楼,正是店里最热闹的时辰,莺歌燕舞,觥筹交错。
  春昙避人,默默从侧门入,在后院将素衣仙交于小厮照料。
  “公子。”小厮年纪还小,头也不抬闷声问,“这素衣仙不用栓条缰吗?”
  春昙摇摇头,从鹿背上取下沉甸甸的布口袋。
  小厮也不多问,主动抢过口袋,替他一路背到房门口,春昙原要请他喝杯热茶,谁想他放下东西就跑。
  二更天,楼里陆陆续续送走客人,门扉被叩响时,春昙正支着下巴发呆,一只手捏着根筷子在锅里不走心地搅动着,小锅里文火炮制的是一把才削好的雪松木,这样去掉腥猛之气,香味才够淳和。
  听到他轻咳,来人才推门而入。
  “好香啊。”弦歌端了杯茶放在桌边,拿帕子扇闻他小瓷锅飘出的气息,“诶?不是这个,有股梅香,门口就闻到了。”
  春昙扬下巴指了指圆角柜,格子里是几只拿油纸和编绳封好的瓦罐。
  离了枝梢的花若不及时处理,再馥郁的香气也会很快消散,好在这月照楼的后厨东西还算齐全,方才那两个时辰,旁的他都没管,头一件事就是将腊梅一朵一朵从枝条上剪切洗净,以沸过一次又放凉的山茶油浸没,封罐保存。每日换一次花,三日,这腊梅独有的味道便能完全释入花油,可入合香,亦可单独制香膏。
  “花就罢了,木头枝子带回去再弄就是,怎么这样性急?”弦歌拖了张鼓凳坐到他身边,拿过他手里的筷子替他搅着锅,“上山下山的,不累啊?唉?这帕子是谁的?”
  春昙笑笑,收起那方洗净的素帕。
  累是累极了,但不知为何,难得今夜心情不错,他想趁自己还记得,将雪山里那股特别的香气留存下来。
  “见到琼儿了?我听说她今日可出了大风头。”弦歌饶有兴致问道,“是不是像他们说得那么威风?”
  春昙眨眨眼,缓缓一点头,没想到她在这月照楼足不出户,消息竟这样灵通。
  弦歌笑笑:“现下在我榻上做梦那个,是来观擂的七真派大师兄,他师妹进了四甲,他高兴,出手也阔绰。见我爱听,喝酒的时候就同我多讲了几句。”
  方才她一进屋,春昙便嗅到她身上沾染的异香。
  香名“殢雨”,是他为了弦歌亲手调制的,麝香、龙涎打底,合了小豆蔻、曼陀罗果与依兰香露,动情的同时还能让人四肢乏力,产生幻觉。酣睡醒来,除了幻象中的美好,不会记得任何事。
  青楼不同娼馆,没有明码标价的皮肉生意,清倌人们只卖艺不卖身,想与之春风一度,需得先叫她们动心,让她们自愿。但常在河边走,架不住总有横行霸世的人得不到,就要用强,有了这香,弦歌便无需吃这闷亏便能哄得男人们为她魂牵梦萦不可自拔。
  美中不足,曼陀罗有剧毒,虽用量仔细拿捏过偶尔吸入无害,但沾得多了难免伤身,弦歌从去年年末开始,时常头痛难眠,遂春昙给她定了规矩,每月至多用一次。
  他从柜中取出随身药箱,烧了针,一手扶袖,一手稳稳拈扎两针进她颈后风池与虎口合谷。
  “无妨。路上这一个月,日日歇得都早,且按时喝药,好多了。”弦歌顿了顿,眼神忽而有些犹疑,“昙儿,我来是想告诉你,方才有玉沙宗的人来送了定钱,一千两。三日后封怀昭要在这里包楼宴客。”
  春昙丝毫不意外,毕竟封怀昭早已名声在外,但凡到处,定要先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一番。
  月照楼乃雪阳城第一楼,这次为了四年一度的仙市,老板更是花重金请来花名动天下的第一舞妓弦歌,楼内日日爆满,一桌难求,那封怀昭又怎舍得错过。
  见弦歌心不在焉,春昙拔了她虎口和颈后的针,一手捏沾酒的棉团擦了擦针眼,另一手在胸前比划。
  弦歌回过神,摇摇头:“我不怕,都已经六年多了,他定是认不出我了……算了,是有点怕。”女孩叹了口气,“其实大家都在怕,毕竟他出了名的霸道,方才燕宁还来问我,玉沙宗是不是真拿处子做炉鼎闹出过人命,明日要怎么应付才不会惹恼了这仙家的大少爷……”
  春昙继续对她打手势:不必担心,这里不是玉沙宗,在沈家的地界他应当不会太过火。
  *
  洛予念打开玉沙宗送来的请帖扫了一眼,又递还沈佑。
  “小师叔,不好不去的。”沈佑好言相劝,“我打听过了,今次参擂的十六人,除了提前离开的妙镜宗,其余人已悉数答应赴约。且二师叔临行前叮嘱过我的,他与玉沙掌门走得近,这个面子若是不给,回去他定要怪我的。”
  “他若怪罪,推给我无妨。”洛予念不以为意。烟花之地,清修之人本就该远离。
  刚练完剑,银竹剑鞘上沾染了薄薄一层尘,他习惯性往袖笼里掏,愣了愣,旋即又想起帕子已经送了人。
  “还有我姐!她说封怀昭输了擂台心里不痛快,这两日在到处挑刺,我们沈家人还是该尽好地主之谊……而且……”沈佑搬了个凳子坐到他面前,“小师叔你没怎么下过山,所以大概对青楼有所误解,把它当做娼馆了是不是?”
  洛予手上一顿,放下剑,狐疑抬起头。
  “嘿,我就知道!”沈佑清了清嗓子,“月照楼呢,实则是个风雅之地,里头的倌人几乎都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不说样样精通吧,至少会有那么一两样拿得出手的。还有歌舞啊,皮影啊,杂耍什么的,总之,是个能人辈出的地方,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文人雅士流连,为红颜留下千古流芳的诗画了不是。”
  洛予念默默看了他半晌:“你很想去?”
  “我……其实是想去见识一下的。”沈佑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坦诚,“听他们说,月照楼的老板请了弦歌姑娘来,机会难得,我原本就想去看看。”
  “弦歌姑娘?”
  “弦歌是她花名。她是露州无有乡的花魁,沉鱼落雁,一舞倾城,还弹了一手好琴!当今箜篌已经少有人奏了,她却精通。听说掌门真人年轻时也善箜篌,可惜没人传承下来……”沈佑冲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小师叔,不然,我们就去看一眼,若无趣,中途走了就是,也省的封怀昭拿这事在二师叔面前做文章。”
  洛予念见他实在好奇,又不忍累他被怪罪,终是点了点头。
  沈佑一喜:“那,明日我早些来找你,你练剑不要走太远啊!”
  次日黄昏,他们依约定的时辰赶到月照楼。“不好意思二位公子。”门前的护院将他们拦住,“今日我们月照楼被包场,还请见谅。”
  沈佑掏出请帖递给他:“我们便是应那封公子之邀。”
  “卯正?”护院翻开帖子一愣,即刻换了张笑脸,“您二位里边请。”
  洛予念第一次踏足传说中的风月场,舞榭歌台,丹楹刻桷,靡丽纷华。
  小厮绕二三楼的围廊,拿杆子点亮一盏又一盏绛纱灯,摇曳的烛火穿透轻柔纱幔,映照下一切都雾蒙蒙的,如梦似幻。
  当中一丈高的方台铺着织入金丝的软席,舞姬在当中翩翩旋转,众人已席地围坐成一圈,面前的矮条几上摆满了点心瓜果,宴席俨然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