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众人皆惋惜,可春昙却不觉遗憾,毕竟琼儿年纪还这么小,来日方长。且此次吃一堑长一智,世上心怀叵测的人数不胜数,早遇上,早警醒。
  新一轮鼓声响起,迟文琼并未弃权,毅然决然下了场,静静站在莲叶正中,屏息凝神。
  就在大家猜测她是要迎战七真派的女弟子,还是沧沄派的另一人时,洛予念却出乎众人的意料,先七真一步,飘然而下,对迟文琼翩翩一礼。
  “哎?怎么是他?”
  “他才打完吧,宁愿连战也要占这个便宜吗?这样赢了人家小姑娘,未免不光彩……”不乏有人失望。
  “可他用不着这样也能赢吧?”
  的确是用不着。
  场上局势很快便分明了,迟文琼的状态显然远不如方才那两场,破绽频出。
  洛予念也并不轻敌,沉着应对,攻守张弛有度。
  看着琼儿那副逞强的模样,春昙手里捏了把汗,只盼对手能速速给她个痛快。
  谁知小姑娘倔强得紧,对方点到即止,她却通通不买账,越挫越勇,非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肯善罢甘休,见近身无果,她抓住机会,再一次腾至高空,掷出南流景。
  洛予念严阵以待,一手捏剑诀,一手持剑竖于身前,闭上了双眼。
  一圈圈涟漪从他脚下散开去,湖水开始震荡,巨大的两仪图浮现湖面,与封怀昭不同,他要正面接下这一剑。
  不料,一句“白虹贯日”刚出口,迟文琼立在风中的身形忽而一摇晃,飞在半空的南流景光芒倏然衰弱。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眼见着小姑娘力竭,直直坠下去。
  春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这样接下洛予念一招,难保伤成什么样子。
  千钧一发之际,洛予念倏然睁开眼。
  像提前预备好似的,他瞬息收势,剑风消散。
  宝剑回鞘时,顺势挽了个剑花,两道剑光交错斩入水中,切断了水下一根叶茎。
  最宽大厚实的那片古莲叶随之飘起,稳稳接住迟文琼,又缓缓落回水面。
  傅子隽飞身而至,一把将徒儿从莲叶上抱起。搭过脉,她笑着摇了摇头,往小丫头口中塞了颗丹丸:“无碍。多谢。”
  “承让。”洛予念行礼后方从湖心飞回,让出擂台。
  “好!”不知是谁带头,方才那些议论纷纷的人好像墙头草,也跟着爆发出叫好声。
  天色渐晚,最后两场比试几乎是毫无悬念地结束,沧沄四占其二,洛予念的魁首毫无争议,自然,最令人惋惜的便是后起之秀迟文琼。反观赛前声势最盛的玉沙,颗粒无收。
  “还是沧沄剑法根基更深厚些啊。”老算子抚须,“也对,玉沙本就长于剑阵,单打独斗的确略逊一筹。”
  观台上,沈家家主亲自赠洛予念一枚护心镜:“此为‘执明镜’,乃玄武圣兽的龟甲碎片所炼,坚不可摧。”
  松烟色琉璃质地,不过孩童掌心大小,洛予念施法一点,先天八卦骤然浮现,展开成一面灵力之盾,一众仙门弟子垂涎欲滴。
  春昙看到琼儿已在傅子隽的陪同下返回,她入了前四甲,自然也没空手而归,得了张可引九霄神雷的符箓以示鼓励。
  “符箓?你不是也会画吗?”有人问算子。
  “啊,这不一样,不一样的。”老算子讪笑一声,挠挠头。
  “符箓可载着神仙之力,若不是正式授箓的玄门中人,画出来也不过是废纸片罢了,别说引九霄神雷,怕是连宅都镇不住,日后可别当真了。”小书生心情正好,一点面子也没给算子留,边说边收拾起书箱,正了正腰间的木剑,预备下山,看样子,对于求仙问道之路,他已经得出答案。
  不只是他,人潮中充斥着对“沧沄”和“妙镜”的议论,看样子,今日的一战成名,洛予念让沧沄这日渐式微的名门大派重新变成了许多人的心之所向。
  ***
  擂台结束,沈家的家宴早早开席。
  沈佑被送入沧沄五年,鲜少回来与家人团聚,此番初出茅庐表现不俗,洛予念不想抢了这师侄的风头,并未随行,一个人留在寒烟湖附近,借还未消散的天光及热水瀑布的暖意,寻了处安静的崖边打坐练剑,直到天色暗透。
  御剑回沈氏山庄的路上,雪也开始飘下来,他不禁放慢速度,低头赏山景,这里与沧沄不同,虽然冬日山间一样有雪,却不比这里豪迈,一样生着松柏,却没有雪松的香气清冽。
  空寂的雪夜,静谧的天地,他不由沉醉其中,却被几声突兀的鹿鸣打断心绪。
  洛予念悬停了银竹,垂头下望,没想到竟有人比他更乐在其中。
  月光如银,淡绿的玉吊钟稀稀疏疏,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少年正与昨日他救下的素衣仙玩闹。
  小鹿被雪球砸中面门,不忿甩甩头,一溜小跑撞进恩人怀抱将其轻轻推倒,鹿角抵住胸口,耍赖撒娇,偏不让人起身。
  周遭尽是雪堆的动物,小兔,小狗,憨态可掬。少年被迫仰躺在雪地里,从高处望下去,那条漆黑的马尾好似白宣上一笔娟秀的墨迹。
  少年躺在地上一怔,目光凝结,似是认出半空的剑,眉眼随之一弯,浅浅笑起来。
  漫天星斗都盛在那双如清澈灵动的眸中,眼波盈盈,不掺世俗繁杂。洛予念这一刻才体会出昨日沈佑为何叫他小兔子。
  剑风吹起一层雪,他落地时,少年推开小鹿起身,周身叮叮当当一阵脆响。源自他腰间朴素的縧带,玉香囊、瓷葫芦,鲤鱼荷包,塞得圆鼓鼓的流苏锦囊,上头属实热闹。
  小鹿似乎也认出了昨日替他松绑之人,亲昵地迎上来,用头角顶了顶洛予念的手背,他反手摸摸鹿头,问道:“天都黑了,你怎么还在山里?”
  对方不好意思地笑笑,嘴唇轻启。
  雪声风声轻而易举盖过了他的气息,洛予念没有听清:“说什么?”
  “迷路了。”
  少年倏地凑近他耳畔,三个字变成一股湿暖微风,钻入右耳,吹得他灵台一动。
  洛予念后颈莫名一阵麻痒。
  内门中,师兄师姐与他年纪悬殊,师尊又常年闭关,负责洒扫的童子地位有别,见了他总毕恭毕敬,头都不抬,就连沈佑也是最近为了结伴下山,才渐渐相熟。
  原来有人在耳边说悄悄话,是这样的感觉。
  他微微偏过头,一张干净的笑颜近在咫尺,呼吸间,白汽在眼前氤氲开来,纠缠着那纯白衣襟上一缕清新的草木幽香,一同消散在风里。
  洛予念看着他不易察觉的羞赧,无端产生一种错觉,风似乎不冷了,吹得这一山风雪下一刻就要融化,万树也跟着结出骨朵开出花。
  少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洛予念蓦地回过神,干咳一声,后退时不慎碰到小鹿后背两侧鼓鼓囊囊的布袋,他低头一看,口袋里探出几根缀满松针的枝条。
  “摘这些做什么?”
  对方定定看了他半晌,这次没有选择耳语,而是拽过他一只手,在他掌心中写起字来:
  ——雪松与玉吊钟皆是鹤居山独有,走了一个月才到这里,不能白来一趟,摘些带回去制香。
  见洛予念没反应,他眨眨眼,忽而有些许慌张,继续写:
  ——不能私自采摘吗?要挨鞭子?
  他手指很烫,是冻伤的前兆。
  “不会。”洛予念叹了口气。路上走了一个月,该是从南边来的,“你,第一次看到雪?”
  少年欣喜地点头,摊开手去接落羽似的的雪花,无声说着,好美。
  是很美,雪很美,翩翩少年立于雪夜,也很美。
  但冻伤可不美。
  洛予念拂去沾在他肩头的雪星,问道,“你是要上山,还是下山?”
  他向下指。
  “怕高么?”
  对方摇摇头。
  “那,抓紧我。”他一把揽过少年的腰,祭剑而起,“我送你下去,山里入夜是越来越冷的。”
  似乎被吓到,对方的身体忽而僵住。
  洛予念失笑,松开他的腰,转而隔着衣服握住他手腕:“怕的话,我飞慢一点。”
  **
  ……其实没有怕。
  只是太久没有御剑,一时不习惯罢了。
  洛予念立在他身前替他挡去大半的寒风,春昙低头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腕,那人正悄无声息催动着灵力,源源不断的暖意包裹住他每一根冻透的手指,这样即使不擦药也不会生冻疮了吧……
  脚下,松林缓缓掠过,素衣仙全速奔跑,追逐着剑光,在雪地留下两行整齐的脚印。
  好怀念,曾几何时,他也这样站在一把灵剑上,被人护得妥妥帖帖。
  落地时意犹未尽,那只热乎乎的手也放开了他。
  素衣仙追上来,身上的口袋因奔跑的颠簸而空了大半。
  春昙忙凑过去翻,果然,一个多时辰几乎都做了白工。不过,能换来这样一场雪夜的飞行似乎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