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殿中一片尴尬的寂静。
  孟天郊指着她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君侯仗势夺人妻?”
  缨徽斜睨他,乌黑妩媚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娇嗔:“难道不是吗?”
  檀侯盯着她,只觉嬉笑怒骂十分生动,竟在她身上看到了久违的活气,他附和:“是,怎么不是呢。”
  旋即瞥了眼孟天郊:“刚还说莫让孤唐突美人,你竟在这大呼小叫。”
  孟天郊大骇,忙跪倒请罪。
  檀侯状若平常道:“出去领罚吧。”
  孟天郊脸上瞬间血色褪尽,无力求饶,已有护卫拖了出去,须臾,激烈的杖责声便从店外飘了进来。
  缨徽在来时听到许多关于檀侯残暴的传闻,未曾想,连对待近臣都是这般刻薄寡恩。
  想到将要上演的一切,不禁瑟缩。
  檀侯欣赏着她的惧色,愈加觉得赏心悦目,笑道:“这就怕了?孤还当美人胆子有多大呢。”
  缨徽低垂螓首,扮演娇弱的姿态,说着违心的话:“乱世中,妾若丝萝飘零,不过是想寻个牢靠的靠山。”
  檀侯十分受用,将她拉扯进怀中,撩起额前的一绺碎发,笑问:“那在娘子眼中,孤可是牢靠的?”
  缨徽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想起那可怕的传说,只觉一股凉气顺着脊背往上爬。她竭力压制恐惧,声若黄鹂:“若君侯不是,那还有谁是呢?”
  檀侯拥着她哈哈大笑。
  揽着细腰,正欲一亲芳泽,侍女来报,说是定州都督范炎来向檀侯请安了。
  臂弯间的美人猛颤了颤,神情极为不自然。
  这一切都落入檀侯眼中。
  缨徽以袖掩面,后退几步,跪在檀侯身前,柔顺道:“既有外臣,妾便不好久留。正好去习舞,免得夜间宴席上丢人。”
  檀侯见她进退有度,颇有世家风范,愈发满意。只是刚刚满臂香气盈怀,骤然离去,不禁有些空虚。
  他望着缨徽宛如美玉的细长脖颈,舔舐了下唇,惋惜道:“那就只有晚间再疼爱娘子了。”
  缨徽忍住恶心,扮作娇羞,碎步退了下去。
  在大殿中央,正与范炎擦肩而过,范炎侧目看过来,缨徽绊了一下,趔趄着险些摔倒。
  这一幕尽收檀侯眼底。
  待缨徽走后,范炎落座,檀侯揶揄:“此女如何?”
  范炎如实说:“十分美丽。”
  他年逾不惑,当年是与幽州李寻舟共同问鼎中原的战将,可总是棋差一招,事事不如人。定州不比幽州疆域辽阔,兵精将广。但他比李寻舟年轻,命长,又专心依附檀侯,兼使些阴毒手段,慢慢走到今日。
  仍免不了受猜忌。
  檀侯灭了谢氏满门之后,只觉自己被推到了风高浪尖上。虽然国朝碍于他的实力,勉强给谢家盖棺定论成反贼,但民怨沸腾,竖敌良多,倒隐隐有给范炎做了筏子的意思。
  定州那小地方,灭了谢氏,逼走王氏,尽在他范炎掌控了。
  檀侯皮笑肉不笑:“既然觉得美丽,赠予卿可好?”
  范炎忙道:“臣知道,这是幽州降将特意献给君侯的美人,臣岂敢有非分之想。”
  侍女又来禀:“幽州都督李崇润向檀侯请安。”
  檀侯眼中的嘲讽与得意到了顶峰,大马金刀地抬袖:“请。”
  缨徽从殿中出来,站在长廊眺望许久,终于看到李崇润身着鹘衔瑞草的
  紫色孔雀绫襕袍,戴金玉十二銙,阔步流星地从丹陛走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刚上了三阶,他蓦然停下,转身朝缨徽这边看过来。
  两人离得不近,只能看清人和衣衫,而捕不到脸上的神情。
  隔着杳杳虚空对视片刻,缨徽隐约觉得李崇润冲自己笑了笑,辨不清是不是错觉,他很快转身,步入殿中。
  她只有在侍女的指引下去后院梳妆。
  今晚寿宴,三州有份量的官员几乎都到了,只等宴席一开,顶礼膜拜这位掌控三州咽喉的枭雄。
  后院亭台楼阁,姹紫嫣红。
  舞姬们正和着鼓点反复练习,丝竹不绝,管乐相和。
  院子里聚了四五个女子在歇息,边饮茶,边讨论钗环。
  缨徽摸了摸自己鬓侧的金钗。
  那是檀州赏赐诸物中的一件,王玄庄给她磨了三个时辰,将钗尖磨得锋锐无比。
  王玄庄说:“时机到了朝着脖子扎,死命地扎,什么都不要想。”
  她略微怔忪,陡觉裙纱晃荡,低下头,见一只黑猫在舔她的裙袂。
  猫儿通体黑黝黝、毛茸茸的,只眼睛绿松石般幽亮,直勾勾盯她,说不尽的诡异。
  “小黑,你真顽皮。”
  正喝茶的黄衣女子冲它招呼,那猫儿却执拗徘徊在缨徽身侧,迟迟不肯离去。
  黄衣女子起身,将猫儿抱起,对缨徽笑说:“这是我养的,猫儿有灵性,很喜欢你呢。”
  缨徽摸了摸它的头,猫儿舒服地眯起了眼。
  想起什么,缨徽从怀中摸出一个丝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小黄鱼干。
  王玄庄怕她进了侯府饿肚子,特意给她装上的。
  就像当初阿兄护送她回西京,阿娘和燕燕生怕她路上挑食挨饿,特意做了黄鱼干给她就着干粮吃。
  小猫儿喜腥,却颇通人性,没有像一般牲畜不管不顾全糟蹋了,只叼了一个,跳下去,躲在荫凉里专心吃。
  黄衣女子早就见怪不怪,不再管猫,热络地与缨徽招呼。
  “我们是城中康乐坊的,不知妹妹是从哪里来?”
  缨徽一一看过她们,微笑:“从幽州来。”
  “那么远……”女子诧异。
  善才出来招呼,要她们进去习舞。
  如今侯府的膳食馈录,舞乐弦歌等庶务尽归苏纭卿管理,这是对降将的羞辱,但他看上去并不以为侮,反倒乐在其中。
  宴饮时旁人都坐着,只有他要穿梭于宾客间,端茶倒水,斟酌菜品,时日久了,却能看出许多旁人看不到的隐晦东西。
  苏纭卿给缨徽安排的是独舞。
  华丽冶艳的舞裙,盛大华贵的妆容,鼓上起舞,颇有古早世家的雅趣。
  檀侯那么个俗人,偏好这一口。
  缨徽已在别馆粗略习过舞步,在鼓上练了几回,舞步虽粗糙,但在苏纭卿的违心称赞下,善才也不好说什么,放她去休息。
  有几间厢房,是专门给舞姬门换衣梳妆用的。
  当下正热火朝天地排练,厢房里只有缨徽。
  她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梳理青丝。
  苏纭卿跟她进来,将一包药放在了她的手边。
  他退回来,轻声问:“怕吗?”
  缨徽怎么可能不怕,她的心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蹿出去。
  但她不能在别人面前承认,大战前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自己先落了下乘。
  她握住那根金钗,倨傲地抬起眼睫,与铜镜中的苏纭卿对视。
  他今日看上去比往常精神许多,仍旧消瘦,但眼角眉梢有股别样的神采。
  像是期盼许久的东西,终于有了希望。
  望着他,缨徽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燕燕。
  她拿出黄鱼干开始吃。
  定州沃野千里,最适合游牧。每逢春暖花开,阿兄就带着她们去踏青、放马。
  燕燕会带着黄鱼干。
  阿兄烧起篝火,将干粮烤热,配上黄鱼干,也是一顿美味儿。
  他们都没有什么野心,只满足于这样平凡简单的幸福,可是世道也容不下,只能把人逼成孤注一掷的疯子。
  缨徽狠狠咬下去,鲜香在唇齿间蔓延。
  苏纭卿在她身后漫然踱步,道:“城中进来了许多陌生人。”
  缨徽想也许是幽州的暗卫,崇润不会毫无准备地来,就算起先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他总不至于真的打算束手就擒。
  幽州七郎,最擅长打逆风局。这都是他那些精明的兄长们训练出来的。
  但她不挑破,只装傻:“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高官祝寿,总要带些随从来的。”
  “谁知道呢。”苏纭卿道:“侯府守卫森严,是轻易进不来的,除非有内鬼。”
  不知怎的,缨徽突然想起了崇润那遥遥的一笑。
  也许不是错觉呢。
  她胡思乱想,将吃剩的鱼干包起来,放回袖中。
  苏纭卿倚靠着穹柱,斜斜看过来,“我见兄长在幽州给燕燕他们立了墓碑,葡萄,若我死了,你别忘了提醒他,墓碑写上我的名字,把我跟他们合葬就好。”
  说完这话,他一怔,突然想起,谢家人哪还有什么尸骨,早就喂狼的喂狼,喂狗的喂狗。
  缨徽淬道:“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才不去说。”
  苏纭卿面带怅然,自顾自道:“要什么吉利,我的心空荡荡,真是早死早超生。”
  缨徽拧眉看向铜镜中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