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红珠的手发颤,宝石珠钗被她丢到了地上。
  宝石镶嵌得不结实,掉出来几颗,迸到了床底。
  缨徽回头看她,微笑:“别怕。”
  檀侯府戒备森严,她们跟不去,说好了,等她献舞,王玄庄的人会护送她们离开。
  红珠双眼肿得厉害,路上几乎天天偷着哭,啜泣:“娘子,你不要去,进城的时候,我听说那个檀侯吃人。”
  还曾忍不住作呕。
  缨徽却愈发平静、决绝。
  来之前,她只当是为了阿兄,为了谢家爹娘、燕燕,也为了崇润。目睹城中惨象,以及百姓口中的恶魔行径,她突然有了种使命感。
  舍我一人饲虎,而活命无数黎民,何其幸哉。
  说来有趣,曾经面对阿兄胸怀天下的壮语,她只觉绝望,如今却与他靠拢了。
  终究是谢家的良善在她身上生了根,长成参天大树。
  缨徽拿起搁在桌上的匕首。
  这是王鸳宁送给她的。
  多好,匕首上没有雕刻虎狼,雕刻了仕女,女子也能代表刚烈,也能上阵杀敌。
  她边抚摸刀鞘上的凸棱,冲白蕊和红珠说:“若真念着我,就听我的话,拿着银两好好生活,我不逼你们嫁人了。自己能过好就好好过,遇见喜欢的就嫁,全都随你们。”
  她有了种奇妙的预感,这世道不会一直糟糕的,终有一日会拨开云雾。
  主仆们正说着话,门被敲响了。
  红珠匆忙抹干眼泪去开,是萧垣。
  十三殿下是棋局中不可缺少的。
  当年浴血骁勇的太。宗皇帝曾留下玄甲军兜鍪,后来藩镇作乱,圣人为壮声势,将之赐给了在前往浴血的荆王。
  荆王弥留之际,留给自己最喜欢的后辈十三殿下。
  萧垣离京时并没有带走兜鍪,但有什么关系呢?他熬了几夜赶制出一顶,只要经由他手送出的,假的也是真的。
  “韦妹妹,你看。”
  萧垣献宝似的,端出了兜鍪,红罗珍珠的明光战盔,戴上它,能遮住大半张脸。
  缨徽接过来,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熏香。
  上乘的掖廷熏香都是淡淡的,弥久留香。
  这香是崔君誉弄来的。
  配合缨徽献上的酒,就是剧毒。
  萧垣说:“稳妥起见,韦妹妹要对外称病几日,我先将兜鍪献上,让那老匹夫放在寝阁里闻上几日,等他闻够了香,再献酒。”
  缨徽问:“如何能保证他会将兜鍪放在寝阁里?”
  “多稀奇。国朝的皇子亲自献上象征祖辈荣耀的兜鍪,阵前夺盔是奇耻大辱,是将整个王朝的尊严都铺在脚下,他不日夜欣赏,难道还锁起来吗?”
  缨徽揶揄:“殿下身为太。宗的子孙,倒真是想得开。”
  “太。宗的子孙……”萧垣面露嘲讽:“太。宗的子孙若是争气,何至于今日,藩镇割据,宵小横行。”
  他顿了顿,又道:“我可没有说李都督,他还算可以,灾时开仓,徭役不繁,至少幽州没有饿殍遍野。”
  缨徽略微出神:“是呀。”
  在这里不是不提心吊胆的,以至于夜间总是睡不沉。
  听着外面鸟雀嘤啾,愈发怀念旧时辰光。
  这才恍然,离开谢家的几年,最安稳的日子是在崇润身边。
  形成了一种依赖,像依赖阿兄。
  可往后必定艰险,她谁也不能依赖。
  将兜鍪又送回给萧垣。
  两人进屋斟茶闲聊。
  萧垣说起自己的化名。
  他母妃出身兰陵萧氏,萧垣少时在兰陵游历,便假托世家姓,倒也结识了些朋友。
  那是最快意恩仇的岁月,回到西京,面对的却是圣人昏聩,宦官把持。
  萧垣曾经也是一腔热血,立誓铲除奸佞,与秦王合谋,却是败北。
  若非他母族还有些能量,兼他跑得快,恐怕如今早已是严怀沙刀下的亡魂了。
  本来就没什么活路了,能在死前给姑母报仇,也算了却心事。
  缨徽原先只以为是优游悠哉的皇子,有些少年义气,不想竟如此悲惨。
  她嗟叹:“若我能活下来,就带你回幽州,总不能叫严怀沙把你杀了。”
  萧垣当年就喜欢她这副天真的傻气。
  但想想,都已经凶多吉少,何必还要自苦。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以后我就唯韦娘子马首是瞻了。”
  缨徽笑起来。
  王玄庄回到驿馆时,正听见笑语飘出来。
  他心情沉重,却不忍打破缨徽的欢笑,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两人立即站起来,问:“如何?”
  王玄庄端起茶瓯,一饮而尽,冷哼:“老狐狸。”
  当然不会轻易信他,入谒前要先卸甲,又单独派人去清点了他带来的兵马辎重。
  不得不说,崔君誉下了血本。
  王玄庄又跪伏着磕了好几个头,凄惨地声称李崇润卸磨杀驴,重要幽州嫡系,终究是容不下他。
  檀侯魏铭煞有介事地安慰了他一番,迫不及待地问起缨徽。
  王玄庄一脸晦气地回:“这小娘子忒得矜贵,不过绑得厉害些,竟吓病了。”
  檀侯哈哈大笑,捋着胡须,道:“让娘子好好休养,待五日后我的寿辰再召她侍寝。”
  王玄庄笑着应是,心里狠啐了几口。
  他颓丧地坐到地上,头埋入双膝间,嗡嗡地说:“都督知道了,一定很生气。”
  王玄庄很后悔,没有在走之前去找李崇润好好喝一顿,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命共济天下。
  崔君誉哄他来时,他心里是有数的。
  非要把鸳宁留在幽州,其实是做人质。生怕他假戏真做,真的叛变。
  他怎么可能背叛李崇润。
  不说父辈恩情,这些年如履薄冰,并肩作战,都曾将后背交给对方。
  怎么可能因为一桩婚事就全毁了。
  这种谎话,也只有檀侯这种冷血寡恩的人才会相信。
  萧垣瞧瞧垂头丧气的王大将军,摇着折扇宽慰:“若是能成,三州之内必以幽州为尊,李都督头顶上悬着的剑再也没有了。”
  士气在一瞬间被鼓舞。
  王玄庄抬起头,给自己鼓鼓劲儿,开始说他在君侯府的所见闻。
  “苏纭卿没有说谎,檀侯身边跟着一个胡将,人人都叫他拓跋护卫。他鹰目锐利,站在殿前,盯着每一个入谒的人看。而檀侯身边那几个侍女,我瞧着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他道:“幸亏谢将军没有来,他是近不了身的。”
  只有他想要召来侍寝的美人才
  能近身,这局竟像是为缨徽量身定制的。
  缨徽仍旧担忧:“那檀侯自己呢?我听说他年轻时是能扛鼎的战将。”
  王玄庄不屑:“他老了。”
  知天命的年纪,又终年沉溺酒色,早已外强中干。
  缨徽舒了口气。
  萧垣瞥了王玄庄一眼,没再说话。
  两人让缨徽多多歇息,养精蓄锐,一起告辞。
  出了门,萧垣问王玄庄:“为什么要骗她呢?”
  王玄庄叹息:“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勇气,算我自私,可已经来了,只能背水一战。”
  正说着,哨兵来报:“都督率轻骑提前赶到檀州,现已去君侯府拜见了。”
  李崇润衣袍上还有策马时扑来的沙砾,在殿前卸甲交剑,快步流星。
  “幽州都督李崇润,拜见檀侯。”
  金座上的檀侯,第一回看清了这位声名鹊起的少年都督。
  他凤眸如星,容颜俊秀,明明跪着,却有种浮跃云端的雍容气度,甚至不输于他刚刚见过的十三殿下。
  这样年轻,这样风华,却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真是怡人。
  檀侯享受着睥睨的乐趣,故意晾着,迟迟不让起。
  李崇润又重复了一遍,没有等来回音,便自顾自道:“叛将不忠不义,跪请君侯将他和吾妻一同交给我。”
  第43章
  大殿之上杳然长静,只有更漏里流沙陷落的窸窣。
  檀侯没有说话,肩背微微后仰,好整以暇地觑着眼前的少年郎。
  真是年轻啊,血气方刚,像极了当初谢家跑掉的那个竖子。
  世风萎靡,尽是谄媚的奸佞小人,摧折起来,哪有这种硬骨头过瘾。
  李崇润再次重复。
  声若清泉潺湲。
  檀侯肥硕的脸上浮漾起轻蔑的笑,偏做出一副虚伪垂怜的姿态:“贤侄啊,如今你的地位,何种绝色得不来。这娘子既已被叛军所掳,名节尽失,何必再要回去添堵。”
  李崇润道:“女子的名节不在罗裙下。”
  檀侯哈哈大笑:“你们李家倒是出情种。”
  原本以为是什么劲敌,原来不过是个耽于女色的黄毛小儿。
  走不出情关,还指望建什么大业。
  檀侯平生最喜夺人所好,越是旁人捧在手心里的,珍爱的,越是要抢过来,狠狠碾在脚下蹂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