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少年见她害羞,不禁莞尔,起了逗弄之心,将茶瓯放在她嘴边,“尝尝呀,我泡的茶举世无双。”
  缨徽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没尝出什么滋味,只觉得滚烫流进喉咙里,一路烧灼。
  云黍县主好像不悦,让那少年走:“天阴沉沉,瞧着是要下雨,你快回吧,别待会儿淋在路上。”
  少年倒也听话,朝云黍县主深揖为礼,转身离开。
  侍女给他打起篾帘,喊了句:“十三殿下,您慢些走。”
  记忆中有些模糊、稚气清秀的面容逐渐与眼前人重合。
  缨徽道:“十三殿下?”
  萧垣将洗茶的汤水倒进瓷盂里,“那日初见,我也没认出你,后来都督府的人送来赏赐,我才知道是你。”
  初见之后,有皇室宴饮,辛娘子带缨徽去过几回,萧垣总会找她说话。
  甚至当时,韦春知还动过心思,要把缨徽送给萧垣做侧妃。
  但那是严怀沙大权在握,同宣妃的母族萧氏势同水火,韦春知唯恐惹祸上身,才转而去拉拢炙手可热的幽州都督。
  可那毕竟是数年前的事了,缨徽的记忆里,十三殿下只是聊过几回的点头之交,连面容都模糊。
  初在李崇润嘴中听到他的消息时,也并未太往心里去。
  缨徽想起那份邸报,问:“殿下来幽州是要做什么?”
  萧垣料到她有此问,叹道:“我姑母死得不明不白,那静安侯又凉薄至斯,连彻查都不愿,我只有来探探究竟。”
  缨徽道:“但是这里很危险,不是殿下这种金尊玉贵的人该来的地方。”
  “至亲的仇都不得报,贪生有何意义?”萧垣将话说得慢条斯理,但坚韧至极。
  缨徽想起自己的决定,觉得实在没有立场劝说他,便不再赘言。
  问:“那殿下彻查过后,可有眉目?”
  “我回了案发地查看,在现场发现了这枚袖箭。”萧垣将箭放在茶桌上,赤红的翎羽,箭身上镌刻暗纹。
  缨徽拿起端详,萧垣道:“我查过卷宗,这种豹纹是檀侯府的徽记。”
  “檀侯?”缨徽不解:“他为何要杀……”
  话未说完,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檀侯极有可能是冲着韦家手里的兵符来的。
  他要活的阿兄,接纳韦成康的示好,都是为了兵符。
  只是不知,檀侯的种种行径,韦成康到底知不知道。
  缨徽沉默片刻,又问:“那殿下预备如何做?”
  萧垣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要去檀州,会一会这位檀侯。”
  缨徽握着茶瓯的手微颤,几滴滚烫茶汤溅到手背。
  萧垣深深看向缨徽:“我有一事相请。”
  缨徽道:“殿下请说。”
  “三州烽火不休,我从西京来时带了十几个护卫,遇上流寇,死的死,散的散。我自幼不善武艺,恐怕独自去檀州是有去无回。听闻李都督要去檀州祝寿,不知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缨徽为难了。
  这是中常侍严怀沙点名要的人,虽然国朝日渐衰落,但她不确定,这么光明正大地将十三殿下带去檀州,会不会给李崇润惹麻烦。
  她不能随便答应,便折中:“殿下身份贵重,我不敢随意做决定,请让我问过都督再给殿下答复吧。”
  萧垣有些失望,还是颔首:“我在冬来邸舍等你的消息。”
  从茶肆出来,回都督府的路上,缨徽听到街边百姓在议论,六郎李崇沣于昨夜回府时遭遇贼寇洗劫,不幸身亡。
  缨徽撩起车帷听得仔细,白蕊在一旁道:“恐怕是都督怕他一去,后方生乱,六郎君借着身份谋逆,对娘子和女郎不利。”
  李崇润一心只想在他走之前,为缨徽和女儿扫平所有隐患。
  他还不知道,缨徽已下定决心同去。
  她将下颌搁在车窗上,望着外面出了会儿神,才将车帷放下。
  回家后,缨徽把遇见萧垣的事告诉了李崇润。
  李崇润并未放在心上,随口道:“此事好办,捎他一程,我再给严怀沙去信,就说殿下决意去檀州,我不好阻拦。他派人去檀州把人接回去就是。”
  一个没落国朝的皇子,实在不值得挂怀。
  缨徽凝着他的侧颜,怔忪出神。
  李崇润察觉到屋内安静许久,放下毫笔看过来,见她目光呆愣愣的,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蜜语:“徽徽,不要怕,我留下阿翁和王玄庄,他们驻守幽州,会保护你的。”
  缨徽下意识心想:我并不需要旁人保护,我不能一辈子需要旁人保护。
  但她未做声,只顺势伏在李崇润的怀中。
  李崇润只当她害怕,宽慰:“我至多一个月就回来,到时咱们正儿八经地大婚。”
  缨徽心中一动:“那莲花……”
  李崇润承诺:“莲花是我的嫡长女,她的一生必然顺遂安康。”
  缨徽放了心。
  在启程前的三日,崔君誉才让人捎信请缨徽过府。
  令她惊讶的是,王玄庄竟然也在。
  原来崔君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缨徽假装背弃七郎不妥,此事还得上演一出苦肉计。
  “那夜百岁宴,玄庄当众与都督起冲突,孟天郊铁定早就探知。不如演一出苦肉计,让王玄庄假装叛变,怀恨在心,掳了娘子去檀州投奔檀侯。”
  缨徽不可置信地看向王玄庄。
  王玄庄梗着脖子:“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不至于因为婚事不成就真背叛都督。娘子若信不过我,再另想他策就是。”
  “哦不,不。”缨徽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檀侯能信吗?”
  “信与不信,就看娘子的本事了。”崔君誉道:“娘子不能一上来就顺从,要激烈反抗,再慢慢认命。到时会以国朝的名义赐给檀侯兜鍪,那里面熏香,与献上的酒相融合,会形成一种让人浑身乏力的毒。到时候还需要娘子手刃此贼。”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屋中无人说话。
  大家都意识到,最后还是要动刀子,而此计玉成,缨徽凶多吉少。
  经历了种种波折,从最初萌生念头到中间反悔、胆怯,再到最后下定决心。
  缨徽已经释然。
  也许她这一生,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使命完成的尽头就是生命的尽头。
  神龙十九年,四月二十日,幽州都督李崇润押送已故定州刺史之子谢世渊前往檀州,为檀侯祝寿。
  他刚一离开,麾下大将王玄庄便叛变,掳走韦氏女进献给檀侯。
  第42章
  消息传来的时候,李崇润正在百十里亭安营,与谢世渊下一盘残棋。
  棋谱是从古书上誊来的。
  李崇润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神情崩坏,他将手中黑子狠狠掷下,毁坏了满盘棋局。
  谢世渊亦焦灼:“王玄庄带走了多少兵马?现在派兵去营救……”
  李崇润弯腰,双手抵在棋桌上,临别时的情景光影般在脑海里流转,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玄庄不会背叛我,也没那么容易带走缨徽,除非……”
  除非他们全都合起了伙。
  姨母,阿翁,玄庄,最重要的,
  缨徽自己。
  谢世渊脑子全乱了,来回踱步,急道:“我们现在就拔营,你快点把我送去。”
  李崇润转过头,冷冷看他。
  气氛一时凝滞。
  还是虞邕先沉不住气,奔上前来,拉扯谢世渊的衣袖,殷殷哀求:“将军不能去,娘子一番苦心,将军莫要辜负。”
  谢世渊愣怔地问:“什么?”
  李崇润道:“她要代替你,去杀檀侯。”
  谢世渊陡觉惊雷炸在耳边,不可置信:“这不可能,葡萄胆子那么小。”
  李崇润闭上眼。
  理智告诉他,绝不单单是为了谢世渊,否则阿翁和姨母不会冒着余生被他憎恨的风险,也要玉成此事。
  想起之前种种,被孟天郊伙同韦成康算计,身陷危局,从来没有瞒过缨徽,李崇润就觉万分懊恼。
  这懊恼亟需出口,他怒气炽烈地瞪向谢世渊,恶狠狠地吩咐:“看住了谢将军,谁都不准放他出去!”
  撂下这句话,他清点前锋亲卫,带着裴九思先一步赶往檀州城。
  缨徽歇在檀州城内的别馆。
  王玄庄正卖力扮演卖主求荣的小人,早早赶去了君侯府谄媚。
  而缨徽,则在白蕊和红珠的帮助下梳妆。
  梨花木架上挂着一件舞裙。
  鲜艳妩媚的桃红色,点缀着珊瑚流苏和碎金片,阳光落在上面,熠熠夺目。
  崔君誉说,枭雄偏爱美人,不光是沉溺色相,更享受那种万众瞩目的月光被自己拢入怀中的满足感。
  他真是个老狐狸。
  缨徽梳着青丝,不禁想,这会儿崇润大概知道了吧,他一定很生气,但他应该明白,她既来了,就要留住阿兄,不再让他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