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特别还是这样声名狼藉的外戚。
  李崇润轻拍了拍缨徽的手背,算作安抚,温和道:“幽州弹丸之地,不比西京事繁。岳父堂堂静安侯,怎能被这边防之地的小官呼来喝去。再者说了,韦氏新丧,丧事还没办,毕竟钟鸣鼎食的礼仪之家,总要好好办一场。”
  说得客气,却包含深意。
  你夫人儿女刚死,连丧事都没办,就忙着谋官缺,是不是太凉薄了。
  韦春知立即听懂了,心中不悦。
  却又不便表露,只有点头应和。
  见自己没有希望,又瞥向儿子。
  韦成康向来害怕李崇润,鹌鹑似的坐在角落里。
  哪怕韦春知频频向他使眼色,也一言不发。
  倒是韦宜雪显得落落大方。
  边安慰因子女遇难而哭泣的娘亲,边说:“阿姐生了孩子,身边没有至亲照顾,这几个侍女虽然伶俐,但到底不是自家人,我总是不放心。若阿姐不嫌弃,我想搬来与你同住,也好就近照顾莲花。”
  说完,那翦水秋瞳脉脉含情地掠过李崇润。
  缨徽看出她的心思,觉得好笑。
  想起小时候的纷争,断然不可能让她靠近莲花。
  客客气气地说:“妹妹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爹娘年长,才是最需要照顾的,我怎敢拦着妹妹尽孝。”
  韦宜雪不料她当众拒绝,还是这么明里暗里挖苦人似的拒绝,更加嫉恨她。
  暗咬了咬银牙,挤出一丝娇媚的可怜样儿:“还是姐姐孝顺,这些日子可将我和阿娘照顾得很好。”
  缨徽懒得再搭理,也没有耐心继续应酬:“阿耶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七郎年前送了我几间宅邸,大可挑选最轩敞的居住。”
  从前两个女眷,不便撵出去劈府独居。
  韦成康又躲起来,万事不出头。
  如今家主来了,自然可以搬出去住。
  听到“几间宅邸”,韦宜雪眼中几乎冒火。
  辛娘子却有些想头,巴不得早些搬出去。
  缨徽这女儿虽然发达了,但愈发叫她捉摸不透。
  加上她幼时那些事,辛氏难免觉得心虚,虽然缨徽从来不提,但她总觉得缨徽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嘲讽。
  看,你从前没有善待我,如今还要仰我鼻息而过活。
  辛娘子悄悄拽了拽韦宜雪的袖子,催促她快走。
  韦成康耷拉着脑袋,万事听吩咐。
  一家人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
  韦春知心眼儿多些,单独拉了缨徽说话。
  “徽儿,为父知从前多有亏待你。但如今一切皆与从前不同。都督虽然眼下宠爱你,但男人的宠爱虚无缥缈,能靠得了一时,未必靠得了一世。想要地位稳固,必然少不了父母亲族的帮扶。我今日提出的事情都督回绝了,希望你能多吹吹枕边风,毕竟阿耶若得势,女儿也有倚仗。”
  缨徽看向负袖站在官邸门前的李崇润。
  穿着玄色狐裘,露出一缕金线袖边,刺绣着鹘衔瑞草。
  众人皆在他面前俯首。
  她一直都觉得,他还是那个曾经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七郎。
  可恍然间发现,他已高高在上。
  幼时那种飘渺无依的不安感又来了。
  韦春知见她流露出脆弱的神情,趁热打铁:“你是阿耶的乖女儿,阿耶如今只能指望你,你也只能指望阿耶。”
  这样熟悉的场景,突然令缨徽觉得憋闷。
  她记得,十二岁那年,阿耶要送她来幽州。
  那凄凉无助的夜晚,他就是这么抓着仓惶的小缨徽,说:“你是阿耶的乖女儿,阿耶以后只能指望你了。”
  缨徽边摇头边后退,想要把那些狼狈的记忆甩出去。
  不,她还有阿兄。
  仿佛从虚空中抓住一点支撑,让飘零的心有所依托。
  对呀,她还有阿兄。
  缨徽抚住倏然绞痛的心口,望向宅邸前的街衢,慌乱地寻找。
  多么神奇,杳长的街衢尽头,马蹄阵阵,阿兄真的出现。
  谢世渊勒住缰绳,跳下马,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缨徽,才朝着李崇润行揖礼。
  第34章
  谢世渊听闻韦春知安然无恙,并且来了都督府,很是担忧,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来一趟。
  在重逢之初,缨徽就告诉了他这几年的遭遇。
  所有坎坷辛酸,始作俑者莫过于此。
  虽然李崇润在,但至亲至疏夫妻,这种家务事,他未必会照顾得好缨徽的情绪。
  受了谢世渊一礼,李崇润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至极。
  他其实感觉出了缨徽那竭力伪装出的平静之下焦躁不安的心情,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她是都督府的主人,她是他李崇润的娘子,牢牢占据上风,难道今时今日的他,给不了缨徽应有的体面和安宁吗?
  缨徽是不信任他,还是不想依赖他。
  亦或是有别的痼疾,是他不知道的。
  但是谢世渊知道。
  他知道缨徽正陷于凄惶无助中,所以他来了,做定海神针。
  多么令人着恼的默契。
  谢世渊很守礼,一一向韦春知和辛娘子见礼。
  韦春知知道谢氏处境,向来看人下菜碟,十分敷衍地寒暄几句。
  被谢世渊这样一打岔,韦春知准备了满腹的说服缨徽的话,也没有机会再说。
  只有不甘不愿地带着家眷离去。
  如秋风扫落叶,宅邸门前霎时寂静。
  缨徽想将谢世渊让进花厅,叙叙旧也好,怎么也好,她想和他说话,藉以平复刚才因阿耶寥寥数语而激出的不安。
  可是她看看李崇润,又唯恐招惹他不快,踯躅不敢言。
  李崇润一眼就看穿了她。
  虽然嫉恨,却不至于这般难看,客人来了拒之门外。
  李崇润冷声道:“谢将军是怎么也请不来的稀客,入内喝几瓯清茶吧。”
  他指望谢世渊识趣,自己乖乖走。偏八面玲珑的谢将军故意装傻,朝李崇润拱了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茶是上好的白山毛尖,用梅花上的雪水烹煮,香甜的水蒸腾出茶叶的醇香,顺着舌尖蔓延出别样的风味。
  谢世渊真心赞叹:“茶水甚好。”
  侍立在侧的红珠笑道:“是娘子说用雪水煮茶的,梅花鲜润,能中和茶的清苦。”
  谢世渊一脸宠溺:“我家葡萄是最擅长研究这些吃吃喝喝的东西。”
  李崇润将瓷瓯扔回桌上:“有什么好喝的?梅花香气浓郁,把茶的味道都盖住了,简直不伦不类。”
  缨徽原本听得夸奖,正笑靥灿烂,被李崇润这么一说,瞬时沮丧地低下头。
  往日她并不这么在乎这些的,不知为何,在阿耶的言语刺激下,她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只能仰他人鼻息而活。
  谢世渊看了看李崇润,略有些无奈地抚住额头,沉吟片刻,他道:“我还没有见过我的外甥女。”
  缨徽起身,和红珠一起去后院抱莲花。
  她走后,谢世渊冲李崇润正色道:“不能让静安侯单独与葡萄说话。”
  李崇润板着脸,眉宇间戾气缭绕。
  谢世渊道:“葡萄幼时流离,与寻常姑娘并不一样。我刚把她带回谢家的时候,她话很少,吃饭时不碰肉菜,晚上睡觉还梦游。”
  “梦游?”李崇润诧异。
  谢世渊叹息:“我从前与都督说过,她幼时被拐,过得很是凄惨。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内心十分脆弱,需要比常人更多的关注与呵护。后来送她回了韦家,我以为回到亲人身边她会过得更好……”
  他内心矛盾。若知缨徽后来遭遇,无论如何不会放她离去。可想起家族罹难,又庆幸早早送走她,令她躲过一劫。
  想起父母妹妹的惨状,悲怆浮上心头,谢世渊逐渐缄默。
  李崇润却像明白了些什么:“她在韦家过得不好,在都督府过得也不好,所以格外怀念被谢氏收养的岁月。”
  他盯着谢世渊,那剑眉星目蒙上了一层忧郁,更显得秀美如画。
  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像是时刻在提醒自己,曾经他李崇润于缨徽而言,不过是个聊以慰寂寞的拙劣赝品。
  两人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婴孩呓语声传来,缨徽抱着莲花回来了。
  谢世渊立即敛去惆怅,堆出微笑。
  莲花已经两个月,面容长开,一双葡萄珠儿似的大眼睛,肖似缨徽。而鼻梁及往下,却有几分李崇润的神韵。
  被乳母用摇鼓逗得嘻嘻笑,露出玲珑雪白的贝齿,端得玉雪可爱。
  谢世渊从怀里掏出金锁给她戴上,微笑:“百岁宴怕是赶不及,我先送礼吧。”
  按照时间推算,莲花的百岁宴是四月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檀州。
  找檀侯报仇,胜负不论,是不太可能活着了。
  谢世渊瞧着莲花甜美纯净的笑容,恍惚间,像看到了当年的缨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