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算不得精明强干,可她能读懂谢世渊眼底憎恨到绝望疯狂的光。
  几乎要把人都烧灼了。
  李崇润不语,算是默认。
  缨徽道:“不是明年四月吗?那时候我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吧。阿兄这身子骨,檀侯又对他设防,他能做成什么?”
  她微笑,恢复了奕奕神采,不再孱弱,语中带着坚定:“把我送去,我来杀他。”
  第26章
  幽州的秋天素来干冷,九月末已显清寒。
  窗牖半开着,有斑斑树影耀进来。
  李崇润背光站在窗前,凝着缨徽看了许久。
  她神情宁肃,绝不像在说谎或是意气用事。
  真是厉害。
  从前那个娇柔乖张的小姑娘,也会有如此铁骨铮铮、义薄云天的时候。
  李崇润问:“你知道檀侯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有什么样的手段?”
  缨徽咬住下唇。
  她仍然是害怕的。
  李崇润自顾自说道:“他曾令人将爱姬的腿骨做成琵琶,将肉分食给文武朝臣。”
  缨徽忍不住干呕。
  义气有了,胆量未变。
  李崇润宁可她动胎气,也不想她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那你知道,谢家人是怎么死的吗?”
  缨徽猛地抬头看他。
  一行清泪无声滑落,糊花了刚匀净的胭脂。
  李崇润的脸上难得有些怜悯,目光渺远。
  不知是可怜眼前人,还是可怜那誉满天下却无辜枉死的谢刺史。
  “谢刺史是被凌迟的,死后檀侯用他的头盖骨饮酒。”
  “他的女儿在敌军闯入宅邸时,将自己阿娘护在身后,奋力杀敌,万箭穿心而亡。女儿死后没多久,谢夫人就自尽了。”
  “还有谢世渊的妻儿……”
  “别说了!”缨徽嘶声喊道。
  她从绣床上跌下来,半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搭在床沿上的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扭曲到近乎要折断。
  阿耶阿娘,燕燕……
  这几个月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在逼着阿兄和她远走高飞,逼他放弃家仇贪生。
  甚至在逃离无望后,她还在自暴自弃,虚掷辰光。
  同惨死的谢家人相比,她所经历的这些算得了什么?
  竟让她伤春悲秋至此。
  缨徽盯着李崇润,斩钉截铁:“我要去!”
  李崇润心底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他上前弯腰,掐住缨徽的下颌。
  冷冷道:“你知道什么下场吗?就算侥幸杀得了檀侯,也根本跑不了,他身边那些护卫会把你剁成肉酱!”
  缨徽咬牙,仍旧忍不下恐惧。
  她真是没用,怕痛,怕死,连给恩同再造的亲人复仇,都心乔意怯。
  李崇润见她打了退堂鼓,稍舒了口气。
  不忘警告:“若再敢有这个念头,我就杀了谢世渊。”
  触及到什么,缨徽问:“你拿到解药了,对不对?”
  两人说不上心意相通,可能非常敏锐地感知对方的情绪。
  李崇润的言谈行止,并无缺乏掌控的焦躁,只有欲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恨意。
  缨徽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七郎,阿兄毒发身亡,对你并无好处。”
  檀侯更希望看见活的谢世渊。
  而谢氏虽遭灭门,但声誉犹在。
  残杀谢世渊,在定州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若有逐鹿之心,将来定州怕是有一场硬仗。
  这一些,崔君誉认真地跟李崇润分析过。
  李崇润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缕金麒麟的玄色绸缎下,有一点凸起,是盛放解药的瓷瓶。
  早晨眼见缨徽流了血,其实李崇润是害怕的。
  哪怕女医对他说无大碍。
  他仍旧在召见谢世渊来时,去书房把解药揣了过来。
  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
  明明无任何亲密举动,甚至在骗对方。
  可李崇润看着听着,就是不想谢世渊继续活着。
  哪怕他们中一人有私心,想从对方身上获得什么。
  李崇润都不会这么恨。
  缨徽撑起身体,踮脚抚摸他的脸颊,“七郎,你又要与我置什么气呢。我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了。而他,被家仇绑缚着,更是无处可去。我们都是你手里的刀,你该高兴才是。”
  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又恢复了从前不择手段、狡诈虚伪的模样。
  如今,李崇润轻而易举就能
  看穿她,却还是贪恋这一点虚假的温柔。
  真是没出息。
  他想,绝不能重蹈覆辙。
  谁都不是善男信女。
  思绪转过几道弯,李崇润强迫自己狠下心。
  他撩了撩缨徽散落于肩的青丝,“你说得对,他死了,对我并无好处。只是徽徽,这世间哪里有这般现成的好事。我并不比薛绍高尚,谢世渊要解药,需得拿他手里的东西来换。”
  兵符。这是永远都绕不开的。
  缨徽神色黯淡:“我曾提出让阿兄交出兵符保命,可他不肯。”
  “他不肯没关系呀,这不是有你嘛。”
  李崇润唇角噙着薄凉的笑:“兄妹情深,他不会对你设防的。”
  缨徽有片刻的愣怔,才明白他说得什么意思。
  一股凉气漫上脊背,直入骨髓。
  李崇润在指尖勾缠了一绺她的头发,“所以啊,徽徽,可不要再求我去救你的阿兄,你阿兄的命分明是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只剩一个月。”
  李崇润离开后,缨徽彻夜未眠。
  用了很久她才想通一件事。
  她算不得高尚,更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英雄。
  这混乱的世道除了让她自小饱受流离苦楚,并未给予她什么。
  她为什么要在心里装这么多东西。
  从前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阿兄活下来。
  现在有两个,阿兄活下来,然后他们一起去报仇。
  想通了,她就去做。
  谢世渊被安顿在左营路的军营里。
  那里有一爿屋舍,重兵防守,绝无逃脱的可能。
  缨徽得了李崇润的首肯,来看他。
  谢世渊喜出望外,忙将她迎进屋内。
  这间屋舍算不得宽敞,布置得简朴却雅致。
  青色的罗帐用银钩束起。
  窗台几盆斑舍兰。
  紫檀木书案上散落着一些书和舆图。
  墨砚旁放着剑。
  没有人照料,书和笔都很乱。
  谢世渊有些赧意。
  在缨徽进来时,忙挽起袖子把书凑成一堆,收拾出来地方放茶瓯。
  缨徽近来畏寒,穿了一件薄薄的鹤氅,脱下来叫白蕊抱着。
  她在来时已想好策略。
  可看着阿兄怕她冷,又束起袍裾去拨弄炭盆,心中还是一阵绞痛。
  谢世渊浑然未觉。
  把烧起来的炭盆放在缨徽脚边,关切地问她身体如何。
  她道一切安好。
  谢世渊道:“我这里一切都好,李都督并未为难过我,还让欧阳郎中时不时来给我把脉,药和膳食都妥帖,你不要担心。”
  缨徽点了点头,让白蕊把糕饼拿出来。
  做了从前他们最爱吃的雪片糕。
  用炒过的糯米粉加糖制成,绵软如细雪,滋润甘甜。
  谢世渊好久没吃过,捏起一片放在嘴里,是久违的甜蜜。
  他唇角弯起,眼睛像一对月牙。
  缨徽将茶水递给他。
  这种糕饼太甜,用清茶最好解腻。
  “姨母说生孩子时要娘家人在,做主书信一封送去西京,请我的阿耶阿娘和姐妹们来看我。但我觉得这不过是个借口,都是崇润的主意。他惦记着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兵符。”
  缨徽叽叽喳喳说着琐事:“崇润还是不了解我阿耶,他那样的人,手里但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都要拿出来换利益的。真有兵符,怎么可能放在手里这么久,一点风声都不露。”
  谢世渊擦了擦嘴角糕饼的残屑,宠溺地看着她,“这都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不要过于忧心。”
  缨徽仰面看他,目光澄净,像从前那个无忧虑的小姑娘。
  可是藏在袖中的手指绞缠,压抑着无边的痛。
  她故作不经意:“谁知道呢,或者祖父根本就没给阿耶,或者代代相传,藏忘了地方也未可知。”
  “对了阿兄,你的兵符藏好了吗?不会被人找到吧?”
  谢世渊饮了半瓯茶,冲她微笑:“放心吧,这么要紧的东西,我不会丢的。”
  “那是在哪里呀?现如今哪还有什么稳妥的地方。”
  谢世渊静静看了一阵缨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在这里。阿耶从小教我,大丈夫应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绝不可因一己私欲而罔顾社稷安危。我谢氏顶天立地,清清白白,将来丹青史册自有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