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行。”薛鸷忽然打断他,“……不行。”
  “我不能丢下他们走。”他看着沈琅,“要逃,我也得带着他们所有人一起。”
  “朝廷早就派兵去了南边,他们要在金陵建新都,就那么大点地方,他们不可能放所有的‘难民’进去,想要进新都的人,必须是有‘价值’的,他们只会放‘需要’的人入内。”
  “到时候鞑靼一路南下,那些被堵在新都之外的流民,会被俘虏成为人质,用以要挟那位圣人与朝官把城门打开,可他们既然要跑,就不可能管这些人,”沈琅的话音有一点颤抖,“你知道这些人到时候会是什么下场吗?”
  薛鸷直到这时候,才总算反应过来了,为什么沈琅今夜会这样驯顺,又对他这样好。
  他看着沈琅那张脸,这样一张脸,这样红着眼睛凝视着他,他却对他说了“不”,薛鸷忽然有一点恨自己了。
  可是他还是移开了目光,痛苦地说:“我不能……沈琅。”
  “你和他们逃吧,我不能走。”薛鸷越说越小声,“你好好的……”
  说到这里,他才终于知道后悔:“你说得对,我不该来找你。”
  “我不该来找你的……”
  他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以至于到最后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薛鸷,”沈琅脸颊上泪痕未干,他恨恨地盯着这个人,“你真的……”
  “你还说你不会丢掉我,可你转头就要去和别的女人成婚了,你说你一辈子都爱我,现在却又要把我丢下。”
  “骗子,”沈琅朝着他低声吼道,“骗子!”
  薛鸷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琅红着眼,兀地开始扇打他的脸、他的身体,他手上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这样的力道或许连“打”都称不上。
  薛鸷想抱住他,沈琅却红着眼咒骂道:“你去死!”
  “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明知道当土匪没有好下场,为什么还要来招我?”
  “为什么!”
  薛鸷只好沉默着,任由他捶打着自己身体泄愤。
  第66章
  沈琅遣散了抱月楼里的堂倌。
  身边只留下了金凤儿、邵妈妈和画烟三人, 剩下的那些堂倌杂役,沈琅让金凤儿给他们一人发了三个月的月钱,也就打发走了。
  东都城内依旧是一派祥和景象, 街边商铺仍然照旧开门做生意, 只有那些得了消息的东都官员, 个个将府门紧闭, 一整日只忙着收拾金银细软, 和时不时地派家仆去豫王府上探听消息。
  沈琅得知这个消息比那些人还要更早些, 如今除了抱月楼,他手上的其余铺面早已转让出去, 不便携带的资材也尽数换成了金银厚片,让邵妈妈缝进了衣袍里。
  逃难路上必然很乱,总得防着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蟊贼。
  午饭沈琅是在房里用的, 他刚靠向桌边, 薛鸷后脚便跟了进来。
  沈琅吃饭,他便坐在旁边盯着沈琅的侧脸, 一言不发。
  好半晌的沉默之后, 薛鸷才终于开口:“……你把那些堂倌都遣散了, 就剩三个人, 跟着豫王他们会不会不安全?”
  “他手上现有多少兵?要不要我回去叫些人跟着你?”
  他觑着沈琅的神色, 猜到他们大约不日就要动身了, 于是又低声:“……来不及了, 是不是?”
  薛鸷很想再握一握沈琅的手,可是不敢, 怕舍不得。
  最后他只好苦笑了一下,说:“沈琅……你恨我吧。”
  沈琅没说话,只是给他倒了杯酒, 缓缓移到他面前:“最后一杯酒。”
  “你喝了,我们就算了。”
  薛鸷伸手,碰了碰那酒盏,接着才端起来,可是他并没有喝,只是低下头闻了闻那杯酒水的气味。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早上你让画烟去药铺里买了山茄花和火麻花粉,是要下在这杯酒里吗?”
  沈琅的脸色忽然变了。
  “你跟踪他?”
  这个人平日里看着好像很好糊弄的样子,可偏偏这时候,却忽然聪明了起来。
  薛鸷微微侧开脸,避开了沈琅的目光,他说:“对不起啊……”
  猝不及防地,沈琅忽然伸手攥紧了他的襟口,因为上半身过度倾斜,他几乎要从木辇上摔下来。
  薛鸷只好揽抱住他的腰背。
  “对不起?你从来只有这句话。”
  “……薛鸷。”
  沈琅猛地喘气,强迫自己放软了声调:“你把它喝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薛鸷的眼眶也红了:“你别这样……沈琅。”
  “我会活着的,”薛鸷小声说,“你知道的,我命硬。”
  “你怎么活?”沈琅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他们有十万人,或许还不止,你要怎样活?”
  薛鸷沉默了。
  “你带他们躲在山上,”沈琅咬着牙,“运气好一点,你被他们招抚,留下一条命,却要担千古骂名……”
  话是这么说的,可沈琅知道,薛鸷不会、也绝不可能走这条路。
  他对山下的百姓有感情,不可能顺着那些异族助纣为孽。至于躲躲藏藏地在山上苟且偷生,也不像他的风格,况且天武寨中不少土寇的亲眷还在山下村镇里,就算薛鸷贪生想躲起来,可这些人呢?
  以薛鸷的脾气,沈琅知道,他回去,十有八九,就是个死字。
  薛鸷心里的确也就是这样想的,为异族卖命的事,他薛鸷做不出来。天武寨之外,他也管不着,可他的地盘、他的人、他所庇护的百姓,一个也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长久的沉默过后,薛鸷终于开口。
  “你就当没我这个人了,”他很轻地说,“反正……我也没多好。”
  “你这样聪明,就算回了南边,也一定会过得好。”这句话,与其说是对沈琅说的,反倒更像是他劝慰自己的。
  “忘了我吧……”薛鸷低着眼,“沈琅。”
  他最后很轻地抱了抱沈琅,忽然笑:“我这辈子,也够了。”
  “我知道……不只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薛鸷鼓起勇气,终于敢去看沈琅那双泪红的眼,他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沈琅的脸、他有些湿漉的鬓发,“够了,真的。”
  沈琅说得对,他明知道做土匪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沈琅分明都逃开了,可他却偏偏还要死皮赖脸地追来这里纠缠他。
  他自私、无耻,是个很坏的人。杀了那么多人、坏人、好人……多到数不清。
  他如今有这样的报应,也是可以预见的,薛鸷知道自己并不无辜,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沈琅。
  他的确不配,也不该和这个人说爱,说什么“一辈子”……那样可笑的孩子话。
  他害了沈琅。他该死。
  *
  未时四刻,豫王府。
  沈琅乘车赶到王府时,却被告知豫王眼下并不在府上,府内长史将他领进内院书房,请他在房中略坐一坐。
  府上很安静,仆婢呈上来的那盏茶沈琅并没有碰,他无意识地揉搓着掩在宽袖底下的手背、指骨,几乎要将薄薄的皮肉搓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豫王才总算踏进书房,他看了眼沈琅:“怎么忽然过来了?”
  “我今日好多事,连水都顾不上吃,”豫王在上首落座,“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
  “那就好。”豫王道,“有什么事,你直说罢。”
  他这几日的确有许多事要忙,因此沈琅只好开门见山地问:“殿下还记得那日在抱月楼门口,显得有些冒撞的那个人吗?”
  “哦。”豫王笑笑,“我记得,你的旧相好。”
  “怎么?”不等沈琅开口,他便又道,“你想带他一道走?”
  “据本王所知,那个叫薛鸷的……好像是个匪寇吧?”
  沈琅微怔:“殿下知道?”
  豫王笑笑,薛鸷通关时所用的姓名、籍贯,全都是伪造的,确实有些不太好查到他的底细。只是他见过薛鸷身上的刺青,会在身上纹刺图案的,无外乎那几类人。
  一一排查完之后,便只剩下了匪寇这一种身份。
  “本王猜,他是天武寨里的,”他盯着沈琅的眼睛,“对不对?”
  沈琅适时地给出了一个惊讶的反应,他了解这位王爷,他喜欢一切人事都尽在掌控的感觉。
  他要很聪明,既能做这个人的“解语花”,又不至于聪慧过头,凌驾在他之上。
  “殿下……都知道了?”
  “那日本王与你提起天武寨,你的反应有些不自然,”豫王又笑了,“你一个临安人,缘何会和他一个北边的匪扯上关系?我猜定然是你上京路上碰见他的。”
  “他的模样倒也不丑,只是本王心里奇怪,这世上什么好人没有,你缘何要和他这样的人纠缠不清呢?”
  沈琅收敛神色,缓声道:“我与他因缘际会,说来话长……今日来找殿下,实是为一件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