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沈琅其实对他并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卢绡云很疼爱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年年都要打发人去给远在上京的他送银子、送上好的布匹绸缎。
  “多谢殿下。”他说。
  “你要杀了他么?”豫王道,“我听说他家里娶了三四房小妾,膝下共五个孩子,那些……也算是你的表姐弟。”
  “杀了他,我阿娘会恨我的。”
  豫王看向他的目光里忽然带上了几分微妙的失望。
  但沈琅紧接着又说:“可是我阿娘已经死了。”
  “是了,”豫王笑笑,“这才像你。”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上京城内的局势,随后外头便有位随侍呈了几页纸上来给豫王过目:“殿下,这是他们方才作的诗。”
  豫王翻看了几眼,随后又让那随侍把诗递给沈琅:“年年用的都是那几个意象,看不出什么新意,你替本王看看,勾首不落俗的作为魁首。”
  沈琅低头翻看了一会儿,最终在其中一首写姚黄的诗句上点了一点:“这首吧。”
  随侍又将被他挑出来的那首诗呈给豫王看过,豫王轻轻叹息:“这首倒还算是差强人意,只是我看倒还不如楫舟你的信笔之作。”
  沈琅道:“殿下高看我了。”
  豫王笑了笑:“他们还在斗诗,你去不去凑一凑热闹?”
  沈琅知道他这样问,便是想听自己作一两句新巧的诗句出来解解闷,于是便从善如流地说了声“好”。
  到了牡丹园里,那卢启翰见着他出来,便不动声色地想往他这里挤,可行将靠到他身侧来时,却见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忽地走到了他左手边的位置。
  沈琅先是看见了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随后抬头往上,便看见了一张熟悉得令他错了心跳的脸。
  薛鸷……
  疯了,他想。
  这人显然在面上特意伪装过,这园子里来的客人今日少说也都带了一两个长随进府,薛鸷穿着和他们很相似的衣裳混在其中,一眼竟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但沈琅依然想不通他是怎么跟进来的。
  “楫舟,过来。”
  豫王对他说话的时候,沈琅余光看见旁边这人的拳头蓦地收紧了,他心跳一紧,很怕这人真的蠢到在这王府里犯疯病。
  于是在过去之前,他微不可见地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薛鸷的手,好在那只握紧的拳头因为他的触碰,很缓慢地松开了。
  第57章
  今日本是场沈琅平日里还算感兴趣的雅集文会。
  沈琅虽不怎么爱热闹, 但园子里这些人多是二三甲出身,进士及第的也有,因此每回与他们斗诗行令, 倒也算颇为有趣。
  只是今日他先是因卢启翰的事而有些心不在焉, 后又被突然出现的薛鸷扰乱了心神。
  无论他去了何处, 一回身, 却总能看见薛鸷藏在暗处的那双眼睛。
  擅闯王府并不是小罪, 轻则杖责, 重则徒刑,偏偏这人的身份又见不得光, 若是被拿到府衙,怕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终于熬到雅集结束,豫王要留他吃饭, 沈琅推说身上不痛快, 他看上去的确有些怏怏的,豫王以为他是为了卢启翰, 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就放他走了。
  沈琅伏在金凤儿背上, 伸手掀开车帘时, 才发现方才在园内忽然消失不见的薛鸷眼下就坐在车内, 还占了他的位置。
  看见他来, 薛鸷才起身往旁边让了让。
  金凤儿面上有些吃惊, 小声嘀咕道:“……他不是走了吗?”
  碍于外头还有其他人, 沈琅只是沉着张脸,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等到马车出了王府, 沈琅才瞪向他:“你是不是疯了?擅闯王府,亏你……”
  薛鸷打断他道:“我怕你被他欺负了去……”
  “我得看着你。”
  沈琅冷声:“要是被人发现,岂不是平白给我惹祸?”
  “你可以不管我, ”薛鸷没看他,“我死了,你眼前也就清净了。”
  “不是吗?”
  沈琅气得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他才又道:“随便你。你爱死不死。”
  正当厢内的两人沉默僵持时,外头驾车的金凤儿却忽然放下了止刹木棒,马车险险停下,紧接着金凤儿便张口朝内叫他:“哥儿,有人拦咱们的车。”
  车前那人忙开口对金凤儿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和那位‘沈公子’有些面熟,这才想着追上来看看。”
  “你是叫金什么……”
  是卢启翰的声音,厢内的沈琅听出来了。
  金凤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卢启翰很早便携妻带子去了上京,金凤儿记事晚,卢启翰又极少回临安,唯二两次回来还是沈琅外祖父母相继离世时,他回来奔丧分家产。
  再加之这几年他苍老了不少,身上衣着也大不如从前了,因此金凤儿一时并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卢启翰见他面露狐疑之色,便知道自己是猜准了,于是赶忙又问:“里头那位,莫非真是……琅儿?”
  “这人是谁?”厢内,薛鸷压低了声音问他。
  沈琅:“我母舅。”
  薛鸷默了默,然后道:“我杀了他。”
  他刚要起身,沈琅便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用不着你,坐着。”
  外头那道声音又靠近了一些:“琅儿,是你吗?”
  “把帘子打开。”沈琅对薛鸷说。
  薛鸷照做了。
  紧接着沈琅便掀开半面眼纱,不咸不淡地叫了那人一声:“阿舅。”
  卢启翰看见他脸,面上立即露出了一个有些许僵硬的笑容来:“果真是你,你还认得阿舅呢?方才怎么也不见你和我打招呼?我还当是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我也以为是认错了,”沈琅微微笑道,“再说方才府里人多,也不好相认。”
  “原是这样,”卢启翰半开玩笑道,“我还当你看不上阿舅了。毕竟我听他们说,你现如今可是豫王殿下跟前的红人哩。”
  沈琅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阿舅晚些时候到我那儿一叙。”
  “你现住何处?”
  “抱月楼。”
  “好。”
  等人走后,薛鸷才开口问道:“他敢来?”
  “他如今落到东都来,失去了沈家的助益,这几年想必很不好过,连那荫官之身都给弄丢了,恐怕这会儿已经穷得要卖仆卖妾了。”
  说到这里沈琅忽然一顿,而后又道:“他见我在豫王面前得脸,必然要恬不知耻地攀上来。”
  薛鸷问:“他不怕你已经知道了是他要杀你?”
  “都沦落成这样了,总得赌一把吧,况且就算被我当面拆穿,他也必定死不承认,或是干脆将此事赖给别人。”
  “我与他统共也没见过几回,他大约觉得我和我阿娘一样,是个很心软、很好骗的人。”
  薛鸷看着他:“你打算……把他怎样?”
  “不知道,”沈琅淡淡地,“没想好呢。”
  ……
  酉时二刻。
  沈琅用过晚饭,就在一楼院后小卷棚内纳凉,棚内放了两张春凳,上边铺着凉簟衾枕。
  今日倚卧在此处听虫鸣,却怎么也不困,于是沈琅便叫金凤儿点起灯烛,将前些日子买来的素白笺纸在铜盆内拖染上颜色。
  他用了蜀葵汁液与云母细粉,染将出来的笺纸便泛着流光的蔚绿颜色,很漂亮。
  正当他专心致志地晾晒染好的笺纸时,突然看见后院小门被人从外边打开来,紧接着沈琅便看见薛鸷抱着一只半人高的大狗,鬼鬼祟祟地猫了进来。
  沈琅叫住他:“你干什么?”
  薛鸷似乎被吓了一跳,他抱着那只狗转身,然后朝着灯下的沈琅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沈琅。
  “该我问你吧,”沈琅说,“哪来的狗?”
  “我方才在河边发现它的,怪可怜的。”
  沈琅不满:“脏死了,丢出去。”
  “不脏。”薛鸷替它辩解道,“闻着也不臭,是条好狗。”
  “什么狗都不行,”沈琅皱起眉,“还有你,你也一起滚出去。”
  薛鸷装作没听到:“好狗都会护主,我要是不在这儿了,有人欺负你,它会咬坏人的。”
  “不需要。”沈琅说。
  “需要。”薛鸷道,“那些堂倌会见风使舵,但狗不会,就是皇帝来了,它也会咬。”
  他有些阴阳怪气的,沈琅听得出来。
  “滚蛋。”
  “你有文化,”薛鸷抱着那条毛绒绒的大黄狗挤过来,让他看狗脸,“你给它取个名字吧,它很乖的。”
  沈琅不想看:“喜欢狗,回你的天武寨去养。”
  说完,沈琅便让金凤儿把染好的笺纸收了,看着沈琅的木辇越走越远,薛鸷抱着那条黄狗,小声嘀咕:“他嫌你脏呢。”
  “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