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到后来日子渐好起来,寨中匪数渐多, 众匪寇们也仍然保留着耕种的习惯, 因此每年过了清明, 薛鸷便会叫上一群青壮年, 在他们所盘踞的山谷坡地之上种些米粮瓜果, 也免了常常去山下进购, 引人耳目。
  日头底下, 薛鸷赤|裸着上半身,握着锄头, 在田坎上挥汗如雨。
  沈琅隔着很远就看见他了,阳光下青年的四肢是浅褐色的,肌肉分布得极其匀称, 使劲时皮肉绷紧了,便有种沟壑分明的意味,那紧实的胸脯上还纹着一块狼头刺青,沈琅其实并没有细看过那块刺青的样子,尤其是在这样的烈日底下。
  不得不说,这人生得很占便宜,猿臂狼腰,动作时背部肌肉隆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凶蛮的野性力量。
  金凤儿推着沈琅靠近了,那边田坎上很快便有几道目光朝他这里飘了过来,有些离得近的土寇一个劲地朝同伴挤眉弄眼,不知在小声说着什么。
  薛鸷看见他,便立即用挂在脖颈上的那条灰棉巾擦了把脸,随即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他丢下锄头走过去,将沈琅在阳光底下完全地罩住了,好教那毒晒的日光不落在他身上,他故意放大声音:“不是都和你说了别来么,叫他们给我送来便是了,这里下来也没条平路,费这劲亲自送过来做什么?”
  沈琅微微笑:“不是大爷叫我过来‘有事商量’么?”
  “嘘。”薛鸷低声,而后又朝他眨眨眼,让他别拆穿。
  他就是心里有意同那些土匪们嘚瑟显摆,因此方才才故意打发人去厨下,点名今日要金凤儿来送饭,再告诉他,把沈琅也一起带来,他有话对他说。
  沈琅倒也懒得拆穿他,只不咸不淡地一笑。
  薛鸷的目光落在沈琅的耳垂上,有些不高兴:“怎么没戴我送你的那只耳坠,不喜欢?”
  “出来太匆忙,忘了戴。”
  沈琅抬眼就看见了薛鸷戴在右耳上的那只浓翠的碧玉耳环,在日光下显得很剔透,薛鸷的这只是耳环,镂空的圆圈口,若不是亲眼见着,沈琅大概压根不会觉得他戴这耳环能好看,可事实上却并不违和。
  “你戴这个,他们不笑话你么?”沈琅问。
  “谁敢笑,我戳烂他的舌头,”薛鸷似笑非笑地,“再说,我戴这个不显得俊俏相么?”
  沈琅不答话,薛鸷便俯下身,两手按住他身下那木轮椅的扶手,然后越抵越近。
  沈琅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吐息,一并欺过来的还有几丝汗味,在光底下,这么近的距离,沈琅发现他左胸口的刺青纹得其实并不精细,线条甚至有些粗糙,但就是这样的线条,反而更合贴了他身上的那股气质。
  薛鸷忽然伸手不轻不重地掐住了他的脸颊:“在想什么呢?”
  “挺俊俏的。”沈琅终于说。
  “只有挺么?”
  “十分俊俏,”沈琅敷衍道,“我好嫉妒你,好了?”
  薛鸷笑起来:“好了。”
  沈琅口中虽敷衍,可心里却并不是全然只有虚情假意,他的确羡慕薛鸷强健的身体,甚至到了有些嫉妒的地步。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如若自己身体健全,是个正常的男子,又早早考取了功名,哪怕只是个童生、秀才,沈家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他始终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弱”,那些人才敢肆无忌惮地对他父母下手。
  金凤儿把手里的漆红食盒递给薛鸷:“大爷用饭吧。”
  薛鸷接过食盒,在沈琅旁边将就着找了块石头坐下,因瞥见沈琅垂下眼躲光,薛鸷看向金凤儿:“怎么也不记得带把伞来?这时辰日头正毒。”
  “可说呢,”金凤儿委屈道,“我们屋里没有那个。”
  寨里的土寇们活得都糙,平日里若遇着小雨,便就没心没肺地兜头淋着,若遇上大雨,也只需戴上蓑衣雨具便是,那玩意用山上采来的竹篾、箬叶便能制成,因此土寇们几乎人手一件。
  “明日三哥带人下山去采买,我叫他挑一把好看的回来。”薛鸷道。
  金凤儿忙接口道:“能带我一道去吗?我们那里也攒了些银钱,哥儿寻常起居要用的那些,只怕他们买不明白。”
  薛鸷漫不经心地:“你们哥儿那里若缺什么,和三哥说就是了,三哥心最细,必能置办妥帖。”
  “哥儿还在这儿,大爷还怕我跑了不成?”金凤儿半开玩笑道。
  沈琅看向薛鸷,笑了:“大爷不怕你跑,只怕你跑到知县老爷堂前去告状,告不告得赢且另说,到时他们寨子还不知得使多少银子才能堵上那知县的嘴。”
  薛鸷没回应,只把自己头上戴的斗笠摘下来,递给金凤儿:“拿这个将就给你们哥儿挡一挡脸。”
  这话题就此揭过,沈琅转头看着薛鸷低头扒饭的样子,如今才不过春末天气,也就是这两日才算是热起来了,他身上还穿着夹袄,不知道薛鸷光着膀子怎么能热成那样。
  沈琅叫金凤儿从另一方盒内取出一条厚实棉巾,湿浸的一条,还滴着水,他接过去稍稍拧了一把,然后递给旁边的薛鸷。
  薛鸷转头,明显一愣:“给我?”
  “我让金凤儿用泉水浸过的,你拿着擦一擦脸。”
  薛鸷闻言顿时便兴奋起来:“你的吗?”
  “嗯,”沈琅故意说,“平时用来擦脚的。”
  “那更好了。”薛鸷笑了笑,随后便故意把脸埋进那方透湿的棉巾里,先是狠狠地一嗅,紧接着才开始擦脸和脖颈。
  沈琅脸微红,低骂了他一句:“你真……”
  “我怎么了?”
  “好没廉耻的囚根子。”
  薛鸷听着更可乐了。
  他其实并不信这布帕是这人用来擦脚的,否则沈琅方才不会亲自用手去碰,这人是很显见的少爷脾气,怕脏、挑食,连穿得糙了,身上有时都要起一片红颜色。
  这么娇气,沈家若没有万贯家财,也不知要怎样才能将他养到这么大。
  “等明日我闲下来,”薛鸷把那方棉巾甩到脖子上挂住,“往你那屋门前搭个葡萄架,再去他们那里挖一株小苗来,等到夏日,你也有个可乘凉的地儿。”
  金凤儿心里想着葡萄,咽了咽口水,复又笑嘻嘻地:“大爷,咱们山上种西瓜吗?”
  “有一片地,怎么,你爱吃?”
  金凤儿笑着:“是我们哥儿爱吃。”
  沈琅斜他一眼。
  薛鸷也笑:“好啊,到时若熟了,我叫人摘一箩筐送去你们那儿。”
  ……
  远远瞧见他们那边有说有笑的,同在田坎上的仇二很是恶狠狠地往沈琅那里瞪了几眼,这会儿饭点也到了,厨下那边送来饭菜,于是众人都各自找了块树荫席地而坐。
  “你们刚才听见没,那沈小师爷特意来给咱们大爷送饭来的。”有个中年汉子道。
  坐在他旁边那人咧嘴一笑,笑出一口白牙,衬得他的脸更黑了:“讲句老实话,这沈小师爷比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姐儿们都漂亮,啧,一个男人,生成那样,我方才远远看着,都觉得心痒。”
  “你那是鸡|巴痒吧,装什么!”
  围坐在一起的几人顿时压低声音哄笑起来。男人们坐在一块,十句话里至少有六句都是荤话,山里实在寂寞,这群人就是见到只雌山雀、母兔子路过,也要乱做个妖怪化美人,然后投怀送抱的美梦。
  “这山里可真邪,你们说,好端端的,把咱们大爷都憋成个断袖了。”
  “我看大爷也只不过是玩玩而已,就是天仙下凡,再漂亮,他也是个男人,和男人睡觉,就跟你这种子撒在石头地里,那怎么浇肥也生不了根哩,左右他也下不了崽,”他压低了声音同他们耳语,“可白瞎了咱大爷那些可怜的子子孙孙了。”
  顿时,又是一阵哄笑。
  他们这片地儿离薛鸷那边挺远,几人打量那边左右也听不见,才敢这样放肆地说笑。
  可惜他们笑音未落,仇二便忽地从他们身后的林子里走了出来,冷着脸,往他们那边猛踢了一脚土:“一个个说什么呢?都想上我那儿领鞭子是吧?”
  笑得最大声那人吃了一嘴土,正待发火,睁眼见是仇二,顿时闭嘴歇了火。
  其中有个汉子怕他告给薛鸷知道,连忙放下碗筷起身道:“二爷,刚才我们这些人只是说着玩呢,没坏心。”
  另一人知道仇二寻常最看不惯这般断袖分桃之风,连忙也起身道:“二爷,不瞒您说,我们是看不惯那沈小师爷,好好一个男人,非要做这样的勾当……”
  仇二上去便朝他脑袋上狠狠给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少给我耍小聪明,再让我听见一回,你们全都得死我手里!”
  众人忙说“知道”。
  骂完了这些乱嚼舌根的人,仇二忍不住又往那边看了眼。
  自从知道那兔子……和他大哥在一起后,仇二对沈琅的感情就变得很复杂,他既反感薛鸷对他那么上心,又听不得别人背后诋毁他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