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过了会儿,他听见薛鸷又自言自语道:“我那时候……一边照顾他,一边还要伺候我阿爹……好多年,真的好累,我大哥溺死后,我是伤心,特别伤心,你知道……”
  沈琅直觉不听他把话说完,今夜是没法睡了,于是总算出声附和道:“我知道,你很伤心。”
  “你不知道……我伤心之后,其实心里还有一丁点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庆幸,觉得松了一口气,”薛鸷的额头抵着他的,“你说我是不是挺不是东西的?”
  这一次沈琅没再接话。
  “沈琅。”薛鸷又叫他,“我阿爹从前其实瘫得比你厉害多了,到后来连屎尿都在床上,脾气也变得好坏,我一边给他洗褥子洗衣裤,一边还得时时挂心着我那只知道到处乱跑的大哥,害怕他出事。”
  “我那时候是真觉的,怎么说呢,”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要怎么活呢?”
  后一句话,薛鸷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着牙吐出来的。
  原本听他说前面那些胡话,沈琅只觉得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他自小情感淡薄,旁人的喜怒悲哀,再激烈都和他没有关系。
  直到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他看着已经困到闭上眼了的薛鸷,低声:“你说的对。”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
  是日一早。
  天刚微微亮,半梦半醒的薛鸷只觉得怀里的人似乎在发着抖,他才刚睁开眼,怀里的沈琅也随之惊醒过来。
  薛鸷懒洋洋地睁着眼,声气含糊:“你怎么总做噩梦呢?”
  说着便把手探进他贴身穿的汗衫里,却摸了一手湿:“好好地睡着,怎么发了这么些汗?”
  离得近,薛鸷说话时,吐息都烫在他脸上,沈琅不习惯,别着脸冷声道:“是你把我抱得太紧了,松开。”
  薛鸷闻言略松了些劲,继续追问他:“你做了什么梦,才刚抖成那样?”
  沈琅不吭声。
  薛鸷掰过他的脸:“说话啊,和你说话怎么那么费劲呢?”
  “和你没关系。”
  薛鸷凑近了盯着他:“贼小瘫子,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和我怎么就没关系了?”
  话是狠着说的,可看见沈琅眼角有些红,薛鸷心里又不由得软了下来:“这样,我一会儿叫郑婆婆去配些安神药来给你吃,晚上也好睡些。”
  “我不吃朱砂丸药儿,苦的汤药也不要。”那朱砂丸沈琅从前在家时吃过,甫吃下倒是能整睡一晚,只是第二日起来便浑浑噩噩的直犯恶心。
  “谁让你吃那个了,”薛鸷道,“我们寨子里也并没有朱砂,你若不肯吃苦的,叫郑婆婆给你煮些甘麦大枣汤便是。”
  他话音刚落,外头金凤儿叩了叩门:“哥儿醒了没有?”
  沈琅闻声推了薛鸷一下,后者立即起身披上外袍,又把地上那巾帕捡起来,不干不净地塞进了袖子里。
  外头金凤儿还在说话:“哥儿?”
  见里头没应声,只当是他还没起,金凤儿原想站在外头再等一等,可今日山里又是飘雪的天,他才出来一会儿,便觉得要被冻死了,于是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门。
  门一打开,金凤儿一眼便看见薛鸷站在床边,他愣了会儿,又去看那门锁,好端端的并没有坏:“大爷今日好早来。”
  “您那儿也有哥儿这屋的钥匙吗?”
  薛鸷一本正经:“我叫你们三爷拿的。”
  “原是这样,”金凤儿提着桶热水进来,心里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大爷用过早饭没有?”
  “还不曾,”说话时他看向榻上的沈琅,无声地笑,“晨起想到句要紧话,想来对你们哥儿说,所以连头都没梳就过来了。”
  “金凤儿,”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你们哥儿发噩梦,身上出了些汗,你打些热水给他擦一擦,免得着凉了。”
  金凤儿脱口道:“这我知道,哥儿三不五时地便发噩梦,从前在家里时还有太医调配的草药每日煎服,如今不吃药了,哥儿晚上时常将入睡时又惊醒,一月也睡不了几个整觉。”
  听他说完,薛鸷才忽然想起当初被囫囵当卖掉的那一大箱子名贵药材,当时卖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今天,因问:“他在家里吃什么药?”
  “我记不得,邵妈妈知道。”
  薛鸷又一次看向沈琅:“我待会儿吃了早饭去问她,到时再重新替你们哥儿配些药来吃。”
  沈琅只躺在那里没言语,这人当初抢了他一车的东西,如今要赔也是该的,他才懒得和他客套。
  倒是金凤儿嘴快,忙道了声:“多谢大爷!”
  “走了。”薛鸷看着床上那人说。
  见他没回应,薛鸷又指名道姓道:“沈琅,我走了。”
  他看着那张脸,想起自己昨晚上借着酒意,一番自我剖白,原本是想诱他也说几句自己的事的,谁料这小瘫子嘴闭得这样紧,一句话也不肯和他说。
  话重复了两次,薛鸷被他晾得心里有些恼了,正要开口找茬,却见那人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也不热情:“好,仔细地滑。”
  只五个字,薛鸷又觉得得意了,以前这人都只叫他滚,如今都肯说句好听话了,可见这块冰再冷,也总算被他捂热了一点。
  “金凤儿,去送送你大爷。”
  又一句话,薛鸷心里顿时更熨帖了:“不必送我,你只管替你们哥儿洗漱去。”
  第17章
  薛鸷回去梳洗一番后,厨下那里不多时便端来一碗蒸着热气的果馅元宵圆子,薛鸷自己还不曾动筷,便吩咐那厨下妇人道:“有劳你再做两碗给沈小师爷那里送去。”
  妇人点头说:“晨起郑婆婆还做了些玫瑰元宵饼,知道大爷不爱吃玫瑰味的玩意,所以没有拿来。”
  “那便再添一盘元宵饼给他。”
  妇人答应后便离开了。
  薛鸷吃饭向来很快,三两下把那碗元宵圆子吞了,随后又起身去女眷院里找邵妈妈问药方。
  邵妈妈听他说了,很是感激地跟着薛鸷到李三爷办公处,口里一边念着,李云蔚一道记着,最后足写满了一张一尺见方的竹纸。
  李云蔚端起那张药方看了看,低声对薛鸷道:“这上头好几味草药价值与金同高,又是极罕有的药材,只怕这年头有银子都不好寻。”
  薛鸷不以为意:“你只叫山下伙计去各大药铺里寻问,银子我这里替他出,那些罕见的药材,若有了,只管多买来些储着。”
  李云蔚抬起头,用一种颇为古怪的目光看向薛鸷。
  薛鸷只当没看见:“对了,昨夜你和老二不在蚀日谷中歇宿么?”
  “还说呢,我与二哥四处寻你不见,还当你解手掉进哪个坑洞里去了,好在那谷中守夜的小土寇说看见你骑马回去了,不然我们还满山谷地找人去。”李云蔚打了个哈欠,“后来那洪大当家再三款留,我和二哥推辞不过,又坐了会儿,后半夜吃了醒酒茶才回来,回来时天也将亮了,二哥回去睡了,我是走了困,没了睡意,便只好过来这边再办办公。”
  薛鸷:“洪瀚义那狗东西和你说过他那桩生意没有?”
  “你说那私盐的事儿?”李云蔚道,“昨夜他揽着我肩,拉我到后头厅里,与我细说过了,要我回来再多劝劝你,等事成了请我吃酒,临走时还与了我十两银子。”
  “你怎么看?”
  李云蔚沉吟片刻,而后道:“要我说,这事儿也太险些。只是若成了,倒不必再每日想着打劫绑架,也不缺银两去堵那些官老爷们的嘴。”
  “都做了土匪,办的哪一桩不是死罪?债多不压身,那洪瀚义若没我们,这桩生意他恐怕也办不成,你明日差人与他口信,到手的银子先抽了孝敬官老爷的,下剩的我们天武寨和他们二八分账。”
  李云蔚点头:“二八他定不肯,到时想必还要讨价还价要四六分账,我们不答应,略晾他一晾,最后再折中叫个三七开,不怕他不答应。”
  “我也是这样想。”
  *
  正月日子里,天武寨里这些土寇们左右没“生意”可做,每日下了值,便只顾躲在屋里吃酒斗牌。
  仇二屋里也聚了一伙人,瓜子花生皮丢了满地。仇二正跟阿福打双陆,听见旁边人说:“听说昨日那王家老爹抬了好几大箱东西上来,要求我们天武寨‘庇佑’他家哩。”
  “哪个王家老爹?”
  “你这就忘了?年前咱们抓上来那个小胖墩、眯缝眼,才来时还哭闹着不肯吃饭哩,后来收拾妥了,别说是饭,就连猪粮鸡食也吃了。”
  阿福“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那人。花钱消灾嘛,他早这样识相不就好了。”
  站在他身后观局的徐迎笑道:“二爷这一局打的漂亮,只怕是要‘完胜’了。”
  仇二不应声,右手掷出骰子,又是六点,他重重一拍身边人的背,大笑起来:“果真是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