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现代情感] 《别爱无恙》作者:金陵雪【完结】
  第1章 a big bang 01
  绿荫垂地,蝉鸣声声。
  周末午后的格陵大学家属区,路上行人寥寥。
  煤炉上烤着一个凸肚细颈的铸铁罐,一双苍老的大手缓缓地转动手柄。差不多够火候了,他站起来,取下铁罐,麻利地将袋筒套上去。
  立在爆米花摊前引颈盼望的年轻妈妈,嘻嘻笑着将女儿拉开。
  “要炸了要炸了!快躲到妈妈怀里来。”
  阀门撬开,发出巨大一声——嘭!
  这记闷雷惊醒了12栋1单元202正在午休的妻子。她直起身,卷发器滚落下巴,害怕得连嗓音都变了。
  “什么声音?”
  丈夫四仰八叉地打着鼾。
  “喂!问你呢!”自己被扰了清梦,丈夫却酣睡如常,她气得连推几下,“就知道睡!”
  “……爆米花,没吃过?”丈夫懒得睁眼,“……材料系的常玉霞……她爹刚从老家搬过来——”
  “又是那个闹得半栋楼都臭得要死的乡下人?了不得,还在小区做起生意来了!到底有没有人管!”
  丈夫早已习惯被妻子打断,逆来顺受地回答:“本来在学校里卖,被后勤劝走了。老人嘛,闲不住——”
  连珠炮般的抱怨劈头而来:“闲不住就能扰乱别人的正常生活?你立刻打电话给保卫处,把摊子给我砸了!还有他那一院子的菜,臭气熏天!每次路过都要绕着走!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罪!”
  “你娘家不是一直用公厕——”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妻子语气愈发尖酸刻薄:“你们这种乡下人为了留在城里,一个个读死书,死读书,削尖了脑袋往高校里钻,还把一窝子乡下亲戚都带来,好好的家属区搞得像城中村,真叫人看不上!”
  丈夫识趣地不再作声,很快陷入新一轮酣睡;妻子乱骂一通,心中燥热,下床去厨房取了冰镇绿豆汤,走到阳台,边喝边朝下张望。
  郁郁葱葱的树荫下,一对来上兴趣班的母女手里拎着画具,嘻嘻哈哈地经过。
  她未曾生育过,素来不喜慈母幼童的组合,撇过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香甜轻脆的爆米花,被捧在洁白柔软的掌心。
  “辉辉,爆米花好吃吗?”
  被叫做“辉辉”的女孩子剪着乖巧的童花头,穿彼得潘领白衬衣和红色背带裙,脚上蹬着一双顶顶时髦的透明水晶凉鞋;她有一个光洁白皙的额头,圆嘟嘟,粉嫩嫩的小脸上镶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纯真懵懂的天性。
  她的衣着与体态,美貌与神情,比可爱多一些,比漂亮少一点,就像春天第一株娇嫩的芽,夏天第一场淋漓的雨,秋天第一颗饱满的果,冬天第一场飞扬的雪一样,是还没有展现出侵略性的美人胚子。
  “妈妈,为什么一颗小小的玉米会变成这么大的爆米花?”
  “嗯,因为空气钻进去了。”
  “空气怎么钻进去的?”
  “这个嘛——用烤的啊!你刚才不也看到了,爷爷把罐子放在火上烤啊烤,空气一加热就钻进米里去了。”
  “那馒头块也是在火上烤啊烤,怎么没变大反而变小了呢?”
  “呃……贺美娜,你真烦,好吃不就行了,问那么多!哎,待会下课了我们去买羊肉串!吃完了再回家,别告诉爸爸。也不能告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哎,你能吃羊肉串嘛?万一拉肚子怎么办?你别吃了,看着妈妈吃吧。”
  “哦。”
  贺美娜是这个叫“辉辉”的小女孩的大名。她呼呼地轻吹手中的爆米花,有三四颗爆米花随着气息飘落到路边的草丛中。
  “妈妈,掉了。”
  “哎呀,你真笨!”
  草丛中一只黄喙黑羽的鸟儿,头一啄一啄,展开翅膀飞走了。
  “妈妈,那是什么鸟?”
  “乌鸦嘛。傻宝宝。不是在动物园见过。”
  “乌鸦?动物园的乌鸦,不是黄色嘴巴。”
  “肯定是乌鸦没错,相信妈妈。”
  “那为什么要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如果乌鸦是黄色嘴巴,那就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了。”
  “黄色嘴巴,黄色嘴巴,贺美娜,你真的很烦!我说过,一天只准提五个问题!今天的额度已经用完了!”
  “那我有多于五个问题怎么办。”
  “问你爸去。”
  “爸爸会叫我问妈妈。”
  “那你就随便问爷爷或者外公嘛!妈妈不知道。”
  “咦,妈妈你看,那家的床单和我们家一样!”贺美娜指向一家的阳台。
  “当然了,这种床单可是妈妈厂里最受欢迎的家纺产品。全格陵几乎家家户户都买了。而且是爷爷设计的哟。”
  “爷爷怎么设计的呀?”
  “哎呀,你真是问题多!我不和你说话了!”
  当这对母女消失在道路尽头时,从相反方向又传来了汽车的声音。一台从主干道左转而来的银色轿车,出现在12栋和14栋中间仅容一车通过的小路,缓缓地挤进,停在了14栋3单元的门洞前。
  站在阳台上喝绿豆汤的女人睁大眼睛。她见过单位招待的外商,乘坐的也是这种车头有天使的轿车,十分气派。
  劳斯莱斯,居然是劳斯莱斯——这破地方居然会有此等好车出入?
  它来找谁?
  黄嘴鸟在树枝上稍作停留,又飞向14栋3单元601的窗台。
  窗台朝外伸出几支灰黄斑驳的竹竿,搭在四尺见方的铁架子上,充当着晾衣杆的角色。
  它被人砍下,不辞辛苦地从深山背到这个家属区来,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最初几年,青翠欲滴的竹竿晾晒的都是单身年轻女性的衣物,从朴素的棉布衣衫,渐渐变成了时尚的鲜艳裙装;再后来,窗户贴起了大红囍字,挂出了男性背心衣裤;每个周末的早上还有一双44码的名牌运动鞋,刷得干干净净,鞋面贴着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摆在并排的竹竿上——饶是谨慎,这双鞋也曾被风吹掉过几次。
  在男性衣物出现一年多之后,窗外又晾起了万国旗一般的尿布。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尿布正是用女主人一开始穿的棉布衣裤一条条撕出来;除了尿布,它也开始晾晒一些老人的棉布褂子。一望便知是自家缝制,简单扁平,没有式样。
  本来这只是都市当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家庭;小孩的衣衫鞋袜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暗示着时间的流逝。但在平常而不起眼的某天,晾衣架变得空空荡荡,并持续了四个星期。然后每隔上两到三个月,晾衣架就会变得空空荡荡;过上四个星期,再以晒满女主人衣物为开始,如此反复循环。
  没有人注意过,601曾经晾出来一顶湿漉漉的,廉价的女性假发,但很快就被一双苍老的手给收走——卧病在床的女儿告诉她,假发不能晒干。
  在这种乏善可陈的规律中,成年男性衣物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一直晾在远程的一条名牌领带,承受了数次雨雪,颜色也已褪尽的领带,被一双小手里拿着的晾衣杆给勾回去了。
  很快,它和601的其他生活垃圾一起出现在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从此以后,成年男性衣物再也没有出现过。晾晒的只有女主人的连衣裙和披肩等物,还有小主人的附小校服和红领巾,以及老人不变的,自家缝制的衣褂。
  晾小主人的球鞋有一个技巧——把鞋带系在竹竿上,这样就不会掉了。
  今年春末,601的女主人丛静再次入院接受化疗时,并不知道有一对黄嘴鸟在自家南阳台的晾衣架上搭起了爱巢,生下五只青壳麻点蛋。
  一个月后全家人从医院回来,看到的正是一窝五只破壳而出的小鸟。
  对于其乐融融,叽叽喳喳的一家七口来说,突然出现在屋内的老人,女人,孩子,才是不速之客。
  爆米花被送进嗷嗷待哺的小嘴里——毕竟人类的幼崽吃得很开心。
  屋内,一个瘦高个的小男孩站在矮凳上,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这窝鸟。
  危从安并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漂亮孩子。其实他父母都是会在人群里熠熠生辉的人,他也继承了他们身上所有优点。只是这些优点堆积在他身上,还暂时看不出吸引之处。寸来长的粗硬头发总是不听话地竖着,单眼皮的褐色大眼常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稳重与沉静,高高的鼻梁上有个不易察觉的小伤口,还有从袖口裤口伸出来的瘦长却结实的四肢,小麦色皮肤——对于一个只需要可爱特征的小学生他生得太过鲜明特异,就像是爬出早春的第一只甲虫,闪过酷夏的第一道闪电,撼动金秋的第一阵狂风,冻住严冬的第一道寒流,万物生长早有提示。
  窗户溅满了鸟粪;但仍能看到玻璃上顽固的,外婆怎么擦也擦不掉的褪色轮廓。
  他不知道那是一个囍字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