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阿薇撩起她的头发,用手指轻柔地顺了顺:“我让闻嬷嬷打水来,您好好洗一洗。”
  陆念应了,转身往内室去。
  定西侯一直看着她们母女两人,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愕然发现陆念有许许多多的白发。
  那些白发不在表层,平日里梳着发髻时只看到那些乌黑明亮,只有这般掀起来、露出里头的发丝时,才能看到数不清的银丝。
  他陆益活到现在都没有几根白头发,而他的女儿却已经……
  定西侯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一刻,因为阿念那些话而稍显纠结焦躁的心情,在这一刻倏然间无措又茫然了。
  是他愧对了阿念。
  被骂得再重,也是咎由自取。
  白发、癔症、固执到疯癫的性子,这些就像一把把飞刀,划破他的皮肤、割裂他的筋骨,一遍遍提醒他、告诉他,阿念受了无数的罪。
  而始作俑者,是岑氏,也是他这个亲生父亲。
  几次张口、又几次挣扎,定西侯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薇,你母亲她……”
  阿薇没有跟着陆念进里头去。
  她又倒了一盏枸杞茶,慢慢推了过去,只是在定西侯伸手来取时,阿薇的指腹重重压在茶盖上。
  “您打算如何处置岑氏?”她问。
  定西侯讶异。
  阿念唱罢、阿薇登场?
  再想想倒也不稀奇,母女两人素来一个鼻子出气。
  阿薇气头上时,亦是从不给人留情面。
  说来,没有在菡院那儿发作,而是来了春晖园后才“讲道理”,她们母女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你母亲把想说的都说了,那你也说说吧。”定西侯道。
  “好啊,”阿薇爽快应了下来,“杀、您不杀,休、您也不休,那您是要让岑氏继续留在府里、成天打擂台吗?
  上午我母亲过去砸些东西,下午二舅舅过去扼臂啮指,晚上要不要让陆致几兄妹去排排站、看谁哭得最响?
  您要愿意这样,我劝您别去衙门了、就在府里坐镇为妙。
  免得哪天您和同僚忙着呢,就有管事冲去官署寻您,说府里拔刀扬枪要闹出人命了!”
  定西侯听得脑袋嗡嗡作响。
  不得不说,阿薇阴阳起人来,与阿念讲道理不是一个路数,但都叫人头晕眼花。
  脑袋一昏,说话自然顾不得细想,定西侯脱口道:“怎么就拔刀扬枪了?”
  “是我没有拔过刀,还是母亲今儿那三刀不够狠?”阿薇哼笑着反问,“外祖父,我劝您一句,不是您心平气和地叫我们宣泄火气,就是您有理,也不是我们喊打喊杀就胡闹。
  让岑氏继续住在府里,左手大舅舅右手二舅舅,您且看吧。
  体面如您,想要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寡结局吗?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定西侯倒吸了一口凉气:“叫她去庄子上养伤,你母亲能顺心些吗?”
  阿薇弯着眼笑了,看着明媚,却无任何欢喜愉快。
  她几步走到了门边,抬手将那厚重的棉帘子撩到一旁。
  外头的冷气被狂风裹了进来,去了遮挡,雪花在光线里轻舞。
  “什么叫顺心呢?”阿薇在风声里抬高了声音,一字一字随着风落到定西侯的耳朵里,“如此大开门户才叫顺心,而不是只给她推开个小窗还问她为何不满足!”
  冷冽的空气里,定西侯打了个寒颤。
  阿薇在寒风里站得笔直,送客意图清晰可见。
  定西侯起身,他不想让阿薇冻出病来。
  “我会先让岑氏去庄子上,”定西侯叹道,“旁的先不说了,以免食言。”
  阿薇抬起眼来:“您想修复父女感情?”
  定西侯苦笑:“难道会想做父女仇家吗?”
  “可我母亲为什么要原谅您?”阿薇质问道,“得您骨血,父女之恩断不了,但仅靠骨血,哪儿来的父慈子孝!”
  定西侯哑口无言。
  他愣神看了阿薇一会儿,在冷风中回过神来,匆匆离开。
  只看背影,像极了落荒而逃。
  阿薇松开了手。
  棉帘子重新垂落下来,把寒风挡在了外头。
  转过身,阿薇凝望着那方供桌,小小的瓷罐摆放在上头,半截余香、细烟飘摇。
  有些原谅,是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陆念对余如薇的思念、内疚,千万种情绪,天人永隔间,永远不会有回应。
  几个深呼吸,阿薇调整了心情去寝间寻陆念。
  闻嬷嬷很快送了热水来,叫陆念躺在榻子上,替她清洗长发。
  阿薇搬了把杌子,坐在边上帮忙。
  陆念睁着眼看顶格,视线却是散的,不晓得神思飘去了哪儿。
  阿薇便柔声细语地与她说话。
  “外祖父应是会把岑氏送去庄子上,离过年不足一个月了,她回不来,京中各府都晓得她定是出问题了。”
  “消息传开,岑家也得跟着丢人,当然,不能叫他们只丢人。”
  “岑氏和岑太保肯定会有龃龉,我们只管煽风点火,定能把他们连根拔起。”
  “您莫要急,现在着急的肯定不会是您。”
  “我看您对局势判断得精准极了,外祖父对您才是轻不得重不得,偏还有两个舅舅各有想法,且叫他焦头烂额去。”
  “这稀泥若是和得不合您的心意,我们就去铺子里住几天,您别说,翁娘子把铺子后头收拾得井井有条,小住别有滋味。”
  “那时候,岑氏出京养病,我们出府散心,各处看在眼中,外祖父那脸皮可扛不住。”
  陆念的眼睛里慢慢有了神,想了想阿薇的话,道:“叫他难堪去吧!该!”
  阿薇莞尔。
  定西侯爱女儿吗?
  答案自然是爱的。
  但他更爱自己和侯府的名声,总觉得能有一个不伤筋动骨、各方周全的办法。
  岂能有这等好事呢?
  阿薇和陆念就是来掀桌的。
  掀个一地狼藉,也就不用想什么周全不周全了。
  洗去了发缝间的那些污血,陆念坐在梳妆台前,由阿薇给她擦拭长发。
  透过镜子,陆念看到阿薇专注的神情,心也一点点静了下来。
  “我是真想杀了她,”她道,“但我还没有准备好。”
  陆念抿了下唇。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
  她不惧人命,她的双手早就沾满了仇人的血,但她得珍惜自己的命。
  她要活下去。
  她放不下阿薇。
  她可以直接杀了岑氏,但阿薇还没有为金家报仇,她若倒下了,只剩阿薇与闻嬷嬷又该如何是好?
  她经历过孤立无援的十五岁,知道风有多大、雪有多狂,她要稳稳地举起手中的伞,替阿薇挡风遮雪。
  所以,她暂时留了岑氏的性命。
  她要确定自己能走出困境、能在大仇得报后还活得下去,那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岑氏的心脏。
  阿薇弯下腰,从背后环住了陆念的脖颈。
  脑袋靠着脑袋,她笑着道:“那您准备好吃第一餐庆功宴了吗?”
  陆念的肩膀放松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别的都好,但得有一盘烧切糖片。”
  时光漫漫,幼年记忆只余些许片段。
  母亲曾同她讲过,饴糖月月都有,但腊月里一定要吃几块烧切。
  一年到头,一片回忆一片糖。
  阿骏太小了,只得拿着糖片给他舔一舔,看他咧着嘴傻乐。
  她就捧着那薄薄的糖片,吮得手指都黏黏糊糊。
  而他们,会哈哈大笑,说她是大花脸。
  他们,是陆念深爱的母亲,和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父亲……
  第90章 再骂我姑母表姐试试!(两更合一求月票)
  桑氏回到屋里。
  陆骏瘫坐在椅子上,颓然极了。
  桑氏没有出声,只备了热水净手,先前在岑氏那儿,她也沾了些血。
  倒是陆骏自己慢慢回过神来,问:“夫人,母亲会如何?”
  桑氏的指腹在水盆底下来回搓了搓:“世子还唤她‘母亲’吗?”
  陆骏苦笑:“叫了三十年。”
  习惯成自然,这声“母亲”不用思考,脱口就是如此。
  桑氏擦干了手。
  虽然大姑姐说“指望不上好赖不分的傻子”,桑氏也着实不想掺和这继母继子、姐姐弟弟的事儿,但想到大姑姐那浴血的样子,到底还是多说了几句。
  “我知道你就是习惯了,突逢变故、心中混沌,一时顾不上旁的,”桑氏耐心劝道,“但侯夫人毒害了你的亲生母亲,世子再认她做母,就太对不起亲娘了。
  一边是生恩,一边是养恩,你左右为难,我能想到的是记着恩、也记着恨吧。”
  “为什么呢……”陆骏怅然至极,“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般复杂?”
  <a href="https:///zuozhe/jiushiliu.html" title="玖拾陆"target="_blank">玖拾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