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午后熏风闷热,侍女引着众人来到一处梧桐小林。树影婆娑间凉风习习,竟与外头恍若两季。林中悬着几架秋千,杜之妧与陆云州立时来了兴致,争先恐后地跃上秋千板。
  “再高些!”陆云州红裙翻飞,发间丝带随风飘扬。杜之妧不甘示弱,足尖轻点,秋千荡得几乎与横杆齐平。两人笑语不断,惊起林间栖鸟。
  陆云扬与杜之妗在亭子里坐下。侍女奉上冰镇过的藕粉凉糕,白玉般的糕体上缀着糖渍桂花,入口即化。杜之妗执起青瓷小碟,望着秋千上嬉闹的二人,唇角微扬:“令妹倒是与家姐投缘。”
  林风穿过枝叶,送来远处荷塘的清香。陆云扬轻摇团扇,忽见一片梧桐叶飘落在杜之妗肩头,却未出言提醒。
  秋千渐止,杜之妧与陆云州笑闹着跃下踏板。细密的汗珠缀在二人额间,在斜照的阳光下莹莹发亮。陆云州小跑着钻进凉亭,发梢还沾着几片飘落的梧桐叶。陆云扬手腕轻转,执着的素面团扇便换了方向,为妹妹送去阵阵清风。
  杜之妧随手抹了把额间的薄汗,绯色衣袖洇开深色的水痕。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桌前,抄起那盏凝着水珠的酸梅汤仰首便饮。冰凉的汤汁滑过喉间,激得她眯起了眼睛:“痛快!”
  杜之妗望着姐姐唇角残留的梅渍,不动声色地推过自己的帕子。亭外蝉鸣忽高忽低,与远处荷塘的蛙声应和成趣。
  陆云州坐下,饮了一口酸梅汤,看向杜之妗:“你们两个坐在这儿不闷吗?”
  杜之妗指尖轻叩青瓷盏,望着林间未散的秋千影,唇角微扬:“红裙素袂林间舞,笑语惊飞叶底莺。”她转眸看向陆云州,“有如此景致,何来无趣?”
  杜之妧忽地凑到陆云州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垂:“凌华向来这般,往后可有你受的。”陆云州张了张口,余光瞥见杜之妗执扇的手顿了顿,到底没敢接话。
  “现在才想起装斯文?”杜之妧故意逗她,“晚啦!”陆云州羞恼地抬脚去踹,绣鞋却只扫到一片飘落的梧桐叶。那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杜之妗衣角,被她用扇尖轻轻拍下。
  茶过三巡,四人信步漫游。穿过疏朗的梧桐林,眼前豁然现出一方开阔的演武场。几个箭靶静静立在百步之外,朱红的靶心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杜之妧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执起场边的柘木长弓。她指尖轻抚过弓弦,试了试力道,不由赞道:“好弓!”说罢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箭,搭弦、开弓、瞄准,一气呵成。
  “咻——”箭矢破空之声未绝,那支白羽已深深钉入最远的靶心,箭尾的白翎犹自颤动不已。
  “哇!”陆云州拍手雀跃,杏眸亮若星辰,“你好厉害呀!”
  君子六艺自幼习得,陆云州也选了张轻巧的桦木弓。她搭箭的姿势倒是标准——左臂平举如托月,右指扣弦似衔枚。只是箭离弦时,那支白羽颤巍巍地钉在了最近的靶心的边缘,尾翎还在微微发颤。
  “好!”杜之妧拊掌而笑,红绸发带随风扬起,“想不到你还有这手!”她三两步走到陆云州身后,忽然伸手扶住她的肘部,“再抬高三分……”温热的吐息拂过陆云州耳际,“松弦时莫急。”
  第二支箭破空而去,这次稳稳扎进靶心红圈。陆云州欢喜得几乎跳起来,红色裙裾旋开一朵浪花:“中了!”她转身抓住杜之妧的衣袖,眼里盛满碎金般的阳光,“姐姐再教我!”
  杜之妧教罢陆云州,忽地转身,红绸发带在风中划出一道弧线:“凌华,许久未比试了。”她指尖轻敲弓臂,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杜之妗不疾不徐地将折扇别在腰间玉带上。素手执弓的刹那,周身气度陡然一变——搭箭、开弓、松弦,行云流水。白羽箭破空而去,“铮”的一声,竟与杜之妧先前那支箭的箭簇紧紧相抵,在靶心上撞出几点火星。
  “好!”杜之妧朗声一笑,忽从袖中抛起一枚铜钱。阳光在铜钱上倏忽一闪,她的箭已穿钱而过,带着那枚犹自旋转的铜钱,深深钉入靶心红绸。
  杜之妗则让侍女取来绸带,盯着靶心看了一会儿后,向侍女伸手,一段月白绸带递来,她蒙住双眼时,唇角还噙着三分笑意。弓弦震响,那箭竟分毫不差地追上前箭,四支箭簇在靶心挤作一簇雪梅。
  一旁的陆家姐妹已经看得目瞪口呆,陆云州走到姐姐身旁:“这……”陆云州攥紧了姐姐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原以为凌华郡主文采已是十分了得,谁知这射术才是叫人惊叹!”
  陆云扬凝望着杜之妗解下绸带的背影——少女随手挽起散落的青丝,几缕碎发仍黏在沁着薄汗的颈间。杜之妗搁下长弓转身时,眉宇间未敛的锋芒与棋盘前那个执子沉吟的郡主判若两人。她在自己面前这般轻易表露本事和野心,看来是极想将陆家拉入局。
  杜之妧来了兴致,若不是这块地还不够大,她非要将马牵来与妹妹比个尽兴,她很知晓妹妹的性子,见她已经将弓放下,便明白再也劝不了她再比上几回。她只能拉着陆云州又玩了一会儿。
  “陆姑娘不去活络活络筋骨?”杜之妗忽然看向檐下摇扇的陆云扬。“让郡主见笑了。”陆云扬看着杜之妗额上布满的细汗,从侍女捧着的漆盘中取过冰丝帕子递去,团扇半掩唇角,笑得温柔,“自幼体弱,这些实在力不从心。”
  杜之妗接过帕子拭汗,锦缎下指尖微微一顿,回想着密报,倒是不曾听说陆云扬体弱这一回事,她不禁多看了陆云扬两眼,只见她倚着朱漆廊柱轻喘,连团扇摇动的幅度都透着刻意拿捏的虚弱,恰有风过,吹得她藕荷色裙裾贴住纤细脚踝,倒真显出几分弱柳扶风的姿态。
  “原是如此。”杜之妗将帕子掷回漆盘,“那陆姑娘更该好生将养。”她唇角噙着笑,目光却掠过陆云扬宽松的袖口——那边缘还沾着一点墨痕,显是晨起刚核过账本。她自是明白,陆云扬不过是借此拒绝自己。
  玩得尽兴,杜之妧提议晚膳去得意楼:“你们初来京城,定是还没尝过地道的京城菜,晚上我做东,去得意楼!”
  还不等陆云扬婉拒,陆云州已经欣然应下:“好呀好呀!有你们带着,我们定能尝到最美味的菜肴!”
  骏马与轿辇一前一后行在朱雀大街上。陆云州透过纱帘望着马背上杜之妧挺拔的背影,恰逢她回眸望来。暮光为少女镀了层金边,连飞扬的发丝都熠熠生辉。陆云州不由攥紧了帘角,却见杜之妧突然冲她做了个鬼脸,顿时笑出声来。
  “往后少与她们往来。”陆云扬突然轻声道。
  “为何?”陆云州猛地转头,簪上流苏扫过姐姐的面颊,“且不说我心悦凌华郡主,单是她们这般真性情,交个朋友也挺好呀!”
  陆云扬望着妹妹晶亮的眼眸,终是将“结党”“谋算”之类的字眼咽了回去。她抬手为妹妹理了理鬓角,丝绸袖口掠过窗柩时,恰好遮住了远处皇城的飞檐。于妹妹的性子来说,自己那些思虑不过是杞人忧天,况且今日过后,她们若是太明显避着两位郡主,亦是不好。这京城,果然太复杂。
  第7章
  自曲水山庄一别,陆云州与杜之妧愈发亲近。两人时常结伴游遍京城,从西市的胡人酒肆到南巷的糖人摊子,杜之妧总能把最地道的玩法教给她。有时望着杜之妧策马时的侧脸,陆云州会恍惚以为见到了凌华郡主——虽然她心里清楚,那位清冷的郡主怕是连最好的糖人摊子在哪儿都不知晓。
  “她呀,整日不是泡在书房就是往外头跑。”杜之妧咬着冰糖葫芦,含混不清地安慰道,“连我这个亲姐姐也难以知晓她的行踪。你多写些信去,说不定哪天就撬开她那颗石头心了呢?”
  陆云州捏着绣帕的手指紧了紧。自那日见识过杜之妗的才情,她愈发不敢轻易动笔——自己那拙劣的文笔,怕是连杜之妗案头的镇纸都瞧不上。
  “阿姐——”这日她又抱着墨砚蹭到陆云扬书房,拖长的尾音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
  陆云扬搁下账册,这次却不肯轻易松口:“若他日事发,你待如何?”青玉笔管在指间转了个圈,“届时一切都是一场空。”
  “届时一场空也好过如今一场空。”陆云州突然正色,眼里闪着执拗的光。
  笔管“嗒”地落在案上。陆云扬望着妹妹倔强的脸庞,忽然改了主意——或许留这个破绽也好。待真相大白那日,这根刺自会离间她们。而自己……也能借着看信的名义,摸清她们两个的进展,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信可以代笔。”她慢条斯理地展开花笺,“但她的回信,我要过目,以免露出破绽。”陆云州连忙应下:“当然,你不说也是如此。你真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窗外暮云四合,最后一缕夕阳掠过陆云扬的睫毛,在她眸底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
  暮色沉沉,杜之妗推开书房门时,案头那封素笺在烛光下泛着微光。她指尖一顿——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杜之妧又替那陆家姑娘当了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