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带我去看他。”
  “这不行!”陈姐立刻伸手去扶,语气里闪过一丝慌乱,“你的伤还很严重,再感染了怎么办?要看也得等医生批准——”
  裴青寂没看她,只是缓缓抽开她的手。
  那一瞬间,他的神情冷得出奇,整个人像被一种深沉的悲意包裹着。
  林序南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裴的肩。
  “我扶着他。”他拍了拍裴青寂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你别着急,我陪你去。”
  陈姐顿了一下,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见状赶紧顺势退开一步。
  “那你们先准备一下吧,我在外头等你们。”
  她说得体而得当,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假意的体贴。
  可门一关,她的叹息声和那点如释重负的轻喘,都透着一股精明的世故。
  屋内重新归于安静。
  裴青寂的呼吸有些乱,双手撑在床沿,眼神空白了一瞬,随即低下头。
  他想要克制,却还是感到胸口一阵绞痛。
  泪水无声地从眼眶滑落,落在绷带上,迅速晕成浅色的印。
  林序南蹲下身,抬手替他拂去那一滴泪。
  他的指腹带着轻微的凉意,却比言语更让人心碎。
  裴抬起头,目光茫然而倔强。
  林序南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太多说不出口的温柔与悲悯。
  他弯下腰,极轻地,在裴青寂的唇上印下一吻。
  那是一个无声的拥抱,一种确认——确认你还在,确认我也在。
  风从走廊的尽头吹来,带着医院特有的冷气味。
  裴青寂披着宽大的病号服,身上还挂着输液管,针头在他手背上轻轻晃动。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牵动着胸口未愈的伤。
  林序南始终在他身侧,不言不语,只在他身体晃动时,伸手扶了扶他的胳膊。
  两人一路经过病房、急救间、走廊的转角。
  灯光一盏接一盏地闪过,白得过分,反倒更像是失温的日光,落在人身上,照亮的不是温度,而是一种彻底的空。
  消毒水、药味、冰冷的铁与消声的脚步声,每一样都在提醒他们——
  生与死,其实只隔着一扇门。
  太平间的门灰白而沉重,门缝里透出冷气,陈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就在里面,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她的神色比方才拘谨许多,话也不多,只是低声道,“还有这个手机,是老孟的,里面......有留给你的一段录音。”
  说完,她立刻往后退了半步,像是下意识地想与这一切保持距离。
  风从门缝里逸出,擦过她的衣角,也擦过裴青寂的指尖。
  那股冷意,一寸一寸地爬进血里。
  裴青寂盯着那扇门,神情空白。
  指尖在发抖,喉咙里像压着一口冷铁,沉得说不出话。
  林序南想开口,却最终只是伸手,替他轻轻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声。
  那声音短促,却像划破空气的裂缝,让整个世界的温度都冷了下去。
  白布、钢台、冷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福尔马林气味。
  一切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只有死寂在空气里缓慢流动。
  地面上泛着光,裴青寂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房间里,脆得让人不敢呼吸。
  工作人员默默拉开了那层白布。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老孟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眉头仍微微蹙着,仿佛还没从梦里醒来。
  那双手放在胸前,指节间还残留着细微的灰尘,那是火场里的,壁画上的。
  他最后的姿势,竟也带着一丝倔强的平和。
  裴青寂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整个人忽然僵住。
  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不顺。
  他伸手,从林序南手里接过那部旧手机。
  那手机外壳早已被熏得发黑,屏幕上布满了裂痕。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让手机掉落。
  裴青寂的手指颤抖着点开了手机的录音。
  “滴——”
  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敲在心尖。
  第93章 微尘入画(二十二)
  “裴博士,我老孟一生浑浑噩噩,说起来也没干出什么能让人记住的事。年轻的时候糊涂,中年的时候平凡,到老了才懂点儿道理。这一次,要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没白活一场。”
  “只是.....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死前没来得及再去见一见纪先生,我......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在我这儿,是一辈子的恩情。”
  “要是有来生……我还想,再替他存着那些试剂,再护那些古籍。不再被风沙埋了,不再被人忘了。我......”
  话还没说完,录音里的声音就断了。
  那一点“我”字,像被无形的刀生生割断,只剩下空荡的回音。
  裴青寂只觉得那股压抑太久的疼突然冲破胸腔,一阵剧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他身体一晃,险些站不稳。
  林序南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
  裴青寂的体温透过病号服传来,冷得像是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具被白布覆盖的身体,像是要从那张安静的脸上再看出一点生的痕迹。
  那是一个曾经与他们并肩在烟火之下、满手灰尘、却依然笑得憨厚的老人。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
  修复室的灯光昏黄,透过老旧的防尘罩洒下来,光斑在墙面上微微摇曳,像被时光打磨过的老照片。
  那时,他推开修复室的门时,一股熟悉的纸墨味涌了出来,混着干燥冷硬的空气,迎面扑在他的脸上。
  他走到案前,轻轻拉开那卷残破的古籍,指腹触到纸张粗糙的纤维。
  他拿起刷子,一下一下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谁。
  他低头看着眼前这摊破碎的旧纸,忽然觉得它们和自己没什么两样。
  ——支离破碎。
  黄昏的光落在老孟的发梢上,几缕灰白映出岁月的纹理。
  老孟坐在旁边,拿着毛刷细致地清理画卷边角,一边笑着,一边小声嘀咕,“纪先生的手法可真是讲究,这种旧纸料子,一点湿都不能多。多一点就糟蹋了。”
  他的语气笨拙又认真,像个老匠人守着最后一点光。
  那盏灯亮了一整夜。
  灯光温吞,尘屑在光束里缓慢飘落,落在他们的发上、肩上,也落在岁月的缝隙里。
  后来,纪晚楮“失踪”了。
  消息传得仓促,没人知道真相。
  老孟也不提,只是更沉默了。
  他仍固执地保存着那一整柜的试剂,按季更换标签,防潮、防霉、防氧化。
  他把那一瓶瓶试剂擦得锃亮,贴上新的标签,又一遍遍检查封口。防潮剂、干燥包、氮气保护,全都按照纪晚楮当年的标准。
  有人问他,“老孟,这些旧药还留着干什么?”
  他总是笑着摆手,“纪先生要是回来了,总不能让他用坏的。”
  时间在一瓶瓶试剂封口的咔哒声中流逝。
  那一排玻璃瓶像一盏盏沉默的灯,照见了一个老人一生的守望。
  灯依旧亮着,空气中依旧有那股纸墨味,只是人,再也没有回来。
  而那天,他以“裴青寂”的身份再次敲响老孟的门,他看到那一排整齐的玻璃瓶,标注清晰,编号齐全。
  上面那层灰被擦得一干二净,仿佛随时会被人取用。
  那一刻,他几乎不敢伸手去碰。
  ——那是有人在岁月的荒风里,替他一直守着的一盏灯。
  老孟从未等到他回来。
  可他从未放弃过等待。
  裴青寂的眼前一阵恍惚。
  记忆里那盏黄灯再次亮起,照在老孟微微弯着的背影上,照在那一瓶瓶他亲手擦拭的试剂上。
  那是岁月的回声,一点一点坍塌在他心底。
  “老孟……”裴青寂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像是喉咙被火灼过,“我欠你一声——谢谢。”
  “还有一句……对不起。”
  他的肩膀微微发抖,气息急促到像要窒息,他的声音一点点哑下去,最后只剩下气息在喉间颤着,“我不是有意瞒你,我......我是纪晚楮,你见过我了,见过我了。”
  话音几乎碎在空气里。
  他气息急促到近乎窒息,嗓音一点点哑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点颤抖的气息在喉间。
  泪水一滴一滴坠下,落在白布上,迅速晕开——像被时光渗透的墨迹。
  林序南没有劝,只是静静地抱住他,他能感受到那具身体在颤抖,肩胛处绷得极紧,呼吸乱而浅。
  冷气机仍在低鸣,风声从门缝灌进来,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气息。
  白布被轻轻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