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裴青寂整整一天都没有出现。
  早间例会没到,午后调档也没有签收材料,江思翊去找过一次,说房间门锁着,门缝下的灯也灭着。
  没人说什么,也没人追问。
  林序南只淡淡应了句“可能在休息”,没再多解释。
  可他自己也知道,裴青寂不是那种消极怠工的人,尤其在一张图刚被他强行拉回“复生”之后。
  一整天的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
  林序南一整日处理材料、填报报告,连午饭都没离开办公室。
  但裴青寂的影子像悄无声息地嵌在他的时间里,每次他下意识抬头想说什么、递什么,才忽然意识到对方根本不在。
  这份意识到的“空白”比对方不在更令人烦躁。
  他没有表现出来。
  但那种情绪被压在心里,一整日像水银一般沉着,挪不开,又挥不去。
  天色慢慢转暗。
  当夜色压下来,外头走廊灯一盏盏熄去时。
  晚上十一点四十六分,修复室本应早已熄灯。
  可林序南,却独自回来了。
  大楼走廊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瓷砖地板上显得格外清晰。
  林序南没开主灯,只打开了靠近操作台的一盏台灯,光圈落下来,恰好打在那张纸稿上。
  灯光不强,但足够照清楚——
  那是他亲手宣告“无可救药”的slc03组_05号的影子。
  比例、线条、标注、墨色浓淡,全都在。
  甚至连卷角的方式都模仿了原纸的纤维走向,带着一种过于完美的仿真感,却偏偏不是临摹复制,而是“靠记忆重建”。
  林序南眨了眨眼睛,靠近一点,注意到笔画中的一个细节——
  在第七道弧线与主轴线相交的位置,线条交点略微偏移了原先0.2毫米。
  ——这是裴青寂故意留下的“手绘痕迹”。
  那是他对“手工绘图”最后一层诚实。
  林序南忽然低声笑了一下,声音里掺杂的是惊异、佩服,还有一种迟来的醒悟。
  他拉过椅子慢慢坐下,目光从图纸扫到桌角,又从桌角扫到那把熟悉的纸刀。纸刀旁边,静静地放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封面微启。
  他下意识地伸手,翻开扉页。
  ——第一页赫然是一团龙飞凤舞的墨迹,看似是字,却怎么也辨认不出具体的笔画结构。
  像是字,但又读不出是什么字。
  而往后几页,字迹却截然不同,整齐得近乎苛刻。
  每一笔都透出一种压抑的严谨感,像是摘抄文献时写下的誊录字。
  林序南翻动得很快,直到其中一页骤然停住。
  那一页左下角,落款的时间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五年前。
  而地点,赫然是:“旧馆南廊”。
  林序南手指轻轻顿住。
  “旧馆”早在八年前整体封存,南廊更是在那场改建中被彻底拆除。
  他记得新闻说那天馆内突发火灾警报,整栋大楼都在紧急疏散,所有研究资料都被紧急封存清点,并且全部都加密保护,不是专业的人根本没有权限接触到那些残卷。
  可这页笔记却记录着:“第十三幅主轴比例图无法覆印,先行用手稿推线,再记忆。”
  笔迹依旧是那种规整、熟悉的字体——与前页如出一辙。
  他盯着这句话,忽然觉得背脊生出一股冷意——不是寒冷的那种,而是某种似曾相识、本该被遗忘的事物突然浮上水面的迟疑。
  那种迟疑与不安,像被惊扰的沉沙,开始在记忆深处翻腾。
  裴青寂。
  五年前的裴青寂,实验室中的佼佼者,一个出类拔萃的技术人员,擅长测试数据、材料评估、建模推演——他不应该、也绝不可能,参与古籍修复这种讲究直觉与细腻手感,并且付出了时间却收获很少的的活儿。
  更何况那时候的他每天还在和自己针锋相对。
  林序南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好像不知不觉中,裴青寂就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
  这思绪像一滴墨落进清水里,很快弥散开来。
  带着怀疑,带着一种极深的陌生感,从最细微的日常处开始,层层浮起。
  他的语气、他的动作、他看图纸时那种游刃有余的熟悉感……这一切,似乎都和记忆中的人对不上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细响——
  是夜风刮过窗框,某本旧书页被吹翻了两页,又落下。
  静夜里,这种声响格外清晰,仿佛能穿透层层空气,在人心里荡出一道无声回音。整间屋子寂静得只能听见灯光微微发热的电流声,以及书页刚刚落定时轻颤的尾音。
  “你怎么在这?”
  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点迟疑,又刻意压低。
  林序南顺着声源抬起头,目光掠过光影交界的门口——
  那人正站在门边,背后是一整片深夜未熄的走廊,昏黄的灯光从他身后倾斜而入,将他的轮廓推得模糊不清,像一张被旧记忆遮掩的剪影,静静立在那里。
  林序南的眉头原本紧蹙,却在看清那人的面孔后,不可察觉地松了松。
  下巴线条还那么利落,眼神还是那种叫人不痛快的冷静。
  风从背后吹过,掀起裴青寂额前一缕碎发,顺着侧脸滑落下去——
  光线恰好打在他脸上,让那一瞬的五官轮廓显得近乎刻意地好看。
  就在这一刻,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几乎压倒了林序南的理智——
  这个人……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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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民族图谱(八)
  “你今天去哪里了?怎么一天都没来?”
  林序南的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屋内清晰地回响,如同落水的一滴雨,把夜色搅出轻微的漩涡。
  他没有刻意压低语调,也没有质问的锋利,只是平平淡淡地问出这一句。可话尾仍不自觉地带出一点软意,那是一种藏不住的关切,和一点莫名的……欣喜。
  裴青寂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得到的回应是这样一句。
  随后,他眉尾轻挑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因为风吹过而稍稍收紧风衣。
  他语调慵懒,带着他一贯那种慢条斯理、却不动声色的揶揄,“我们什么时候变成需要相互报备行踪的关系了?”
  林序南没有立刻接话,眼神落在他嘴角扬起的那道弧线上,短暂停了一秒。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原本想顺势问一句“你到底是谁”,话到舌尖,却改了口,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确实不太习惯和人交代来处。”
  这句话没有情绪,也没有指控,只像是随手扯开的一道缝,轻描淡写,却直指深处。
  若要是深究,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裴青寂没有接话,只是站在那里,眼角带笑地看着他,像在等他说完,又像在等他再多展露出些什么。
  林序南被他这样看着,忽然觉得自己这句问话有点多余。
  甚至——有点像是……在等谁回家。
  风又钻进来,带起窗框微响,轻轻晃了一下。屋里灯光也随之颤了一下,似乎在这一瞬之间,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一些。
  室内归于寂静,只有纸张和书脊轻轻碰撞的声响,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沉稳。
  裴青寂的声音在这静谧中再次响起,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我今天是出去买颜料的原材料了。”
  像是回答,又像是补了一句并不重要的解释。
  林序南没立刻回话,只是用拇指在桌面轻轻摩挲了两下,指节无意识地碰了一下图纸的边角。
  那一下摩挲很轻,像小狗用爪垫软糯糯地拍了拍。
  屋内一盏灯孤零零亮着,暖黄光在他们之间拉出一道不算远的距离,却又像是巧合一般把他们的影子牵在一块,斜斜地落在地板上,像什么话没说出口。
  窗外仍有风,吹动窗框咯吱响了一声,接着又归于沉静。
  林序南开口了,声音倒是不急不缓,语气更是淡得像是从灯光边缘剥下来的一点温度,但却足够听出他语气中的打趣,“你还挺挑。”
  裴青寂轻轻笑了笑,声音不大,却像是一缕散开的烟,在光与影之间慢慢弥开。
  “也不是每种颜色都值得浪费时间。”
  话落,他走近了几步,拉出对面那把椅子坐下,椅脚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磨擦声,像有人在悄悄进入什么边界。
  他没有立刻看图纸,而是看着林序南,眼神不急不迫,却落得极稳。
  那一瞬,他好像比图纸更在意林序南的反应,“不过你不问,我还以为你注意不到。”
  语气依旧轻,像往常一样带点懒洋洋的调子,可“注意”两个字被他有意无意地压得低了些,在静夜里拉出一点带着电流的余音。
  林序南抬眸,那一眼没有太多波澜,但灯光映着他瞳孔里那一点反光,像是湖面被风轻轻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