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没有抬头,但指尖轻敲着书页边缘的韧皮纸,节奏稳定,像是在记下他说的每一项进度,也像是在斟酌什么未出口的判断。
  江思翊没有催促,也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抱着电脑安安静静地站着,等那声短促的“嗯”真正转化为某种指令或回应。
  几秒钟后,裴青寂终于抬起头,眼神深沉淡漠,带着一点疲惫,声音低沉而缓和,“叶明叙……状态怎么样?”
  江思翊轻轻放下手中的电脑,语气柔和却带着几分无奈,“还好。情绪上有些波动,但毕竟是个不小的错误。”
  他略微顿了一下,目光躲闪间透出一丝为难,“他自己也很自责。”
  裴青寂点了点头,眼神微微凝重,“通过这件事让他长长教训也是好事。”
  话题本该到此结束,空气却在他脑海里骤然被搅动。
  林序南。
  这个名字无声无息地在他脑海翻滚,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和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心里忐忑,知道这问题可能有些突兀。
  迟疑片刻后,终于还是低声问出:“那个……林序南,他……最近怎么样?”
  江思翊抬头,看向裴青寂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他眼神微暗,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隐秘的心事。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该如何回答这句话。
  “林序南……他还好。”
  裴青寂眉头微微皱起,目光凝视着前方那道模糊的灯光,仿佛那光影能将他心事照见。
  “裴博士,你还好吗?”江思翊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轻轻打破这份静谧,“你看起来有点疲惫。”
  裴青寂眉心微蹙,像是从某个沉思中猛然抽离,眼神迟滞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江思翊一眼,随即略微抬了抬嘴角,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没事,只是最近事情多,有些累罢了。你先去忙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一贯的平静内敛,可那双眼睛里,却藏着一道一闪即逝的阴影——疲惫中裹着什么未说出口的东西。江思翊盯着他看了几秒,心里浮起一丝说不清的异样情绪,但终究没问出口。
  “那您早点休息。”他点点头,识趣地没有多问,转身抱着电脑离开了办公室。
  只是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脚步,眉心轻蹙。
  他总觉得裴博士今天不太对劲——那种疲惫不是单纯的加班或科研压力,而更像是内心深处被什么反复搅动,难以平息的疲惫。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拐了个弯走向范成特意搬来的小冰箱,打开门,从最底层拿出一瓶温牛奶。
  动作轻缓得像怕吵醒什么。
  他把牛奶倒进杯子里,白色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滑下,伴随着一阵微弱的香气。他不太擅长照顾人,也不确定这点心意能否被感知到,但终究还是做了。
  杯子刚放好,门旁的玻璃窗被轻轻敲了两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你不是牛奶过敏吗?”林序南挑眉,语气不咸不淡,却带着一丝揶揄。
  江思翊略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笑了笑,语气平静,“哦。是给裴博士的。”
  林序南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瞥了眼他手边那杯冒着微热的牛奶,神色一闪而过的复杂。
  “是嘛。”他轻声说,嘴角牵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意里似乎裹着一点别样的东西——像是疑问,又像是揣测。
  江思翊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端起杯子,走向裴青寂办公室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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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科普:古籍修复的步骤大致可以分为五部分——前期准备(登记与编号、状况调查与评估、拍照建档)、预处理(清洁、脱酸处理、揭除旧修或裱背)、修复(补纸、粘接破损、压平干燥、补笔/补字)、装订与整形、总结归档。
  第10章 民族图谱(六)
  走廊尽头,门半掩,灯光落在地上,斑斑驳驳,一角斜照进房间,把白色台面照得发亮,静得像贴了层薄霜。
  空气安静得近乎凝固,唯一能听见的,是镊子触碰纸页时轻轻发出的“沙沙”声。
  裴青寂坐在工作台前,灯光在白色手套上折射出冷光,将他与周围的暖色调分隔开来。
  他左手轻托着一页断裂的图谱,那是slc05号《历史与变迁》中的一页,纸张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泛黄、酥脆,边缘裂口宛如细碎的山脉线条,沿着墨迹蔓延,几处字迹甚至已经模糊。
  在完成了图谱前期的基础整理和处理后,这批图谱正进入纸纤维拼接与修补的阶段。
  江思翊站在他身侧,手中捧着一小叠修补用的宣纸,那些纸经过浸水、晾干、调色处理,与原书页的颜色几乎一致,带着淡淡的陈旧味。
  “这页从中间撕裂了,字断在‘迁’和‘移’之间。”江思翊低头看着那半字残痕,语气放得极轻。
  裴青寂没应声,只用镊子夹起一丝预先裁好的宣纸纤维,蘸了一点淡淡的糯米浆水,动作细致,仿佛在对待什么活物。
  他将纤维——不是简单粘合,而是让新纸与旧纸在纹理上彼此“咬合”,他用的不是整片补纸,而是顺纤维方向裁下的纸缕,一根一根地嵌入书页的断口处,确保修补后仍能与原纸纹理“咬合”,像是在缝合伤口,又像让两段久别的记忆重新对上节奏。
  他看着这本破旧的图谱,纸面上残缺的字——“古蜀迁移”中的“迁”字被重新补好一半,线条仍略显生硬,却有了轮廓。
  “水渍部分别碰,那里的纤维已经脆化,容易糊化。”裴青寂终于开口,语气轻淡却带着某种压抑着的克制。
  江思翊点点头,俯身凑近,小心接过下一段宣纸纤维,试着模仿他的动作。
  裴青寂眼睫垂下,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那缕从鬓角滑落的碎发遮住了半边脸,让他看起来更像是被某种温度之外的气流隔开。
  他没有纠正江思翊略显生涩的操作,只偶尔用镊子轻敲桌面,短促的声响似在示意——重来。
  “这不是拼图。”他说,“你不是在复原一张完整的图像,而是在让它能继续活下去。”
  语气里没有耐心,也不带情绪,仿佛所有意义都藏在技术之外,其他的感受都不必靠近。
  江思翊手指一顿,眼神闪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裴青寂所修补的,从来不只是书。
  他正想开口,却看见裴青寂抬眼看他一眼,毫不犹豫的低声打断,“别呼吸太重,纸会翘。”
  裴青寂连视线都没抬,像是早已预计到他会说什么,不愿听、不打算听,只将注意力拴在那一页纸的纤维层中。
  江思翊:“……哦。”
  他愣了一下,脸颊悄悄泛红,像个不小心踩错节奏的学生,赶忙屏住呼吸,往后缩了一点距离。
  这时——
  门外,一道熟悉的脚步声本来是匆匆掠过,却在经过修复室时略微一顿。
  林序南站在门外,原本只是想路过——甚至没打算停下。
  他手里还拿着一份盖章未完的申请表,眉头正因流程问题微蹙,却在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那一幕时,步子蓦地缓了下来。
  灯光将室内的景象映得格外柔和。
  江思翊俯身贴近,手指小心地理着宣纸纤维,而裴青寂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睫低垂,神色专注。
  林序南一瞬间觉得空气有点闷。
  他站在那里,肩膀微绷,眼神似笑非笑,却一动不动。
  表情还是那副挂着冷淡的疏离,但那双眼——静静地凝住了,仿佛在忍住某种下意识的波动。
  他喉结轻轻滚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
  “……真有意思。”
  他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语气轻得像打翻一颗灰尘。
  无声,却不轻。
  他抬起脚步,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极轻地转过身,离开。
  离去前,他还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眼神不含质问,却也不是全然平静——像是一种没来得及参与的错位感,藏在他眼底最深处。
  不愿被谁看见,却又无法遮住。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整整两天。
  不像那种雷鸣阵阵、倾盆而至的畅快暴雨,而是像谁的情绪拖长了尾音,一滴一滴、缠缠绵绵,落在窗棂上,落在屋檐下,也落在每个人的心头,发闷发沉,不肯干脆结束。
  空气一直潮着,纸张变得比平时更脆。
  江思翊一次次替换吸湿包时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触动什么隐形的警报线。
  连走廊的灯光都像被雨水泡过似的,昏黄又迟钝。所有人像是被困在一场没完没了的湿雾里,出不去,也不敢发出声响。
  直到雨终于在深夜停了。
  整个夜色像是刚醒的水面,没有风,也没有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