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他没抬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示意年哥儿继续。
  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年哥儿往前凑了半步,“还有王老爷子,听说王老三出事的当天,他正好在家,亲眼瞧见儿子被人抬回来,一口气没上来就气晕了过去。醒了之后就中了风,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说话也含糊不清,嘴里只会呜呜咽咽的,精气神儿彻底垮了,看着比之前老了十岁都不止。”
  阿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望向不远处的豇豆架,眼神空洞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走神。
  想起这寄人篱下的十几年,王老爷子的不作为,任由他被三房的人磋磨的日子,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转瞬就敛了回去。
  “王陈氏和王老太太呢?”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尾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她们俩现在可没心思再琢磨算计旁人了。”年哥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家里顶梁柱倒了,老爷子又瘫了,还有一大家子要养,王陈氏和王老太太只能硬着头皮出去找活干。”
  他比划着,语气平淡:“每日天不亮就出门,要么去绣坊做零活,绣到手指发麻,要么去河边帮人浆洗衣物,冻得手通红,起早贪黑挣点碎银子,勉强够一家子糊口,看着也挺不容易的。”
  年哥儿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王家大房倒是清净,自从之前跟三房闹开,就彻底撇清了关系,如今一门心思过小日子。听说王老大支起了山味摊子,生意还算安稳,一家子日子过得平平静静的,没再掺和王家的糟心事,也算是善终了。”
  阿朝静静地听着,手里摘番茄的动作重新恢复了平稳,眼底的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平静。
  那些关于王家的冷遇、虐待,那些挨饿受冻、被随意打骂的日子,此刻听完他们的结局,心里竟没有半点快意,也没有同情,只觉得是他们各自的选择换来的结果,因果循环,不过如此。
  “知道了。”他淡淡说了一句,便弯腰继续拔菜畦里的杂草,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往后这种事,不必特意告诉我。”
  年哥儿连忙应道:“是,少君,我知道了。”他见阿朝神色如常,便主动上前帮忙,手脚麻利地帮着拾掇:“少君,您摘了这么多番茄,我帮您拎回去吧?我们摘点豇豆和红薯叶,待会一并送厨房去,省得您跑一趟。”
  阿朝没有拒绝,把装满番茄的竹篮递给他:“好,那我们一起吧,两个人速度也快一些。”
  雪球在一旁汪了一声,凑到阿朝脚边蹭了蹭,用脑袋轻轻拱着他的手背。
  阿朝低头揉了揉它的脑袋,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风里的番茄清甜气息驱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触动。
  “明日你陪我来着把豇豆都摘完了,我酿个酸辣豇豆,到时候也给你尝尝。”他笑着说,眼底重新染上平和的暖意,那些关于王家的糟心事,如同尘埃一般,转瞬就被抛在了脑后。
  年哥儿应和着,两人一狗在绿油油的菜地里忙碌着,身影被阳光拉得长长的。
  与此同时,国子监里也是一派忙碌景象。
  谢临洲穿着一身青色长衫,正带着学子们在辟雍殿后的空地上上实践课。
  今日讲的是农耕知识,他特意让人从城外运来了几亩新翻的土地,还准备了各种农具。
  “农耕乃民生之本,即便你们日后入朝为官,也该知晓粮食来之不易。”谢临洲拿起一把锄头,示范着耕地的动作,“握锄时要稳,下锄时要用力均匀,这样才能把土翻得松软,利于种子发芽。”
  学子们围在一旁,认真地看着,时不时有人举手提问。
  沈长风站在人群中,听得格外专注,还拿出纸笔记录着要点,自从端午射柳和马球比赛后,他在国子监的名声更响了,虽然平日上课还是那么吊儿郎当,但骨子里还是谦逊好学。
  萧策身在岭南省,还不知何时能回到国子监内。窦唯在农桑司不亦乐乎,怕是忘了他们这帮同学。
  谢临洲示范完,让学子们轮流尝试,他则在一旁耐心指导,纠正他们的动作,偶尔还会讲些民间的农耕趣事,引得学子们阵阵发笑。
  用过膳食,批改完学子的作业,到了下午,谢临洲又去了专门为乡试学子安排的斋舍。
  今年参加乡试的学子被划在同一个斋舍,由他负责实践课,谢珩负责经史课。
  斋舍里,学子们正埋头苦读,案上堆满了经史子集。
  谢临洲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打扰到他们,“明日的实践课,我们去城外的农庄,看看那里的稻子长势,再学习如何分辨庄稼的病虫害。”
  谢临洲轻声说道,目光扫过每一位学子,“大家若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
  学子们纷纷点头,脸上满是感激。有位家境贫寒的学子起身问道:“夫子,我们平日里只顾着读书,对农耕之事知之甚少,会不会给农庄添麻烦?”
  谢临洲温和地笑了:“求学本就是从不懂到懂的过程,只要你们肯学,便是好事。农庄的庄主也是个热心人,早就盼着你们去了。”
  学子们闻言,心中都明了,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其中一名衣着灰色长衫的学子立刻举手问道:“夫子,我们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吗?”
  “大家可以准备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把看到的稻子长势情况、病虫害的特征记录下来。”谢临洲笑着说,“另外,农庄的田埂可能有些泥泞,大家最好穿便于行走的鞋子,避免滑倒。”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日出发前,我会给大家分发一些关于稻子病虫害的图谱,大家可以先熟悉一下,到了农庄再对照实物观察,这样印象会更深刻。”
  一名身着素色校服、脊背挺拔的学子认真地记录着谢临洲的话,还不忘提醒身边的同学:“记得多带一张纸,上次去农庄,我就因为纸不够,好多观察到的细节都没记下来。”
  旁边的学子也点头附和:“对,还要带个水壶,上次走了一路,渴得不行。”
  学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气氛热闹又积极。
  傍晚时分,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暖橙色,余晖透过车窗洒在谢临洲的书卷上,将书页映得发亮。
  马车行驶在回府的路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街边叫卖声,透着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谢临洲放下手中的《农桑辑要》,揉了揉眉心,今日上了一天的课,虽有些疲惫,心里却满是踏实。
  他掀开马车窗帘,往外望去,街边的店铺大多已开始收拾摊位,唯有街角的文渊书局前,依旧挤满了人,甚至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与周围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青砚,”谢临洲对着车外唤了一声。
  驾驭马车的青砚立即停下了马车,回道:“公子,有何吩咐?”
  谢临洲指了指前方的书局,疑惑地问道:“这书局平日此时早已清净,今日怎会如此热闹?可是有新书刊行?”
  青砚顺着谢临洲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带着疑惑道:“公子,我以为您早就知道了,今日才这么淡定。”
  “什么早就知道了?”谢临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青砚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解释道:“公子,是我误会了,想来是窦学子事情太忙,还没来得及亲自与您细说。今日上午,朝廷刚刊行了新版的《便民要术》,里面新增了一篇‘民间实用篇’,作者正是窦学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听说那篇章里画了好多改良农具的图谱,还有不少农耕的实用技巧,通俗易懂,农户们都抢着来买,连周边州县的乡绅都特意派人来购书,就为了能照着图谱改良农具,今年好多收些粮食。所以这书局才会这么热闹,排队的人从早上就没断过呢
  “哦?”谢临洲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明了,“原来是此事,怪不得今日同僚们瞧我的眼神都带着崇拜,我还以为是我靠着我的实力征服了他们,原来是窦唯的书发表了。”
  他想起晌午用膳之前指导学子策论时,往日里总爱与他争论教学理念的李博士,竟主动走上前,脸上带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热络,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谢博士,今日气色真好,不愧是我们国子监的翘楚,教出来的学子个个有出息。”
  当时谢临洲还愣了一下,只当是李博士今日心情大好,笑着客气了两句便作罢。
  可到了实践课,更反常的事情发生了,平日里对他的教学方式虽不反对却也不算赞同的几位同僚,竟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王博士捧着茶杯,眼神里满是崇拜:“谢博士,您这因材施教的法子,真是神了,之前我还觉得您让学子们多下田、多实践是不务正业,如今看来,是我眼界太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