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分钟,一百八十秒,她已经数到170了,和西姐好像还是没有接冰袋的打算。
  何序有点着急,她就是rue姐说的,干活不太会偷奸耍滑,既然只和张令请了三分钟假,就只会请三分钟,超一秒都不行。
  何序不自觉握紧冰袋。
  庄和西在何序出声那秒,视线无意识晃了一下,被惊动似的。
  何序睫毛上清晰的阳光随着这一刻细微的晃动变成朦胧光晕,笼罩出庄和西的冷脸。
  “何序,我以为你已经懂了我们之间的相处法则。”庄和西说。
  何序立即点头:“懂。”
  不见面,不呼吸同一片空气。
  她懂。
  但现在不是情况特殊么。
  175了。
  何序心里一急,快速弯腰到一动不动的庄和西面前,以她完全不能反应的速度拉起她泛红的右手,朝里面吹了口气,把冰袋放进去,拔腿就跑。
  跑到张令面前刚好数到180。
  何序放心地吐了口气,头一扭,看到庄和西攥着冰袋的力道像攥着她的脖子。
  “……”
  庄和西指骨泛白,原本只是略微发麻的手掌在那口气吹上来之后辣如火烧,而她手心里本该低于0c的冰袋亦如火在催烧,让一切异样感变本加厉。
  “和西。”冯宵的声音突如其来。
  庄和西手一抬,将冰袋扔进旁边的座椅里,起身道:“冯导。”
  冯宵:“怎么样?准备好,我们就开始了。”
  庄和目光一沉,道:“开始吧。”
  第一场第一镜第一次,啪。
  战马、厮杀、硝烟、火光……
  何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人拍戏,还是大导演大制作的银幕电影,场面都很大,那马戏自然也会真到没人觉得这是在拍戏。
  何序从看到马的第一眼脸就白了,她听到很多很多马在叫,全在叫,一声接一声的恐怖叫声在她脑子里共振,她下唇不受控地轻颤,嘴角微微抽搐,每一秒都想逃跑。
  想到自己的职责,她指尖死死抠进掌心,强迫自己一瞬不瞬盯着横枪立马的庄和西,她进去了——那个后人用笔写出来的封建男权世界——在里面以一己之力拼尽全力。
  蓦地,胯下战马扬蹄长嘶。
  何序浑身紧绷,脚跟无意识地蹭着地面后退。
  不远处发现异常的冯宵则扶着耳机迅速起身。
  庄和西表演状态不松,熟练地勒紧缰绳调整。
  但是明显,马惊了。
  不知道怎么惊的,可能是火太大,可能是烟太浓,可能谁的枪在混乱中刺到了它。
  这些都不重要。
  随着冯宵一声焦急的“卡”,何序看到庄和西终于还是没控制住马,被摔在了火堆里。
  现场立刻乱了,有人往火场里冲,有人喊医护。
  何序脑子里嗡嗡作响,双腿和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挪不动。急救从旁边跑过去撞到她,她才恍然回神,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马蹄照着她正脸踏过来。
  第二步。
  ——她听到了脑壳被踩碎的声音。
  第三步。
  ——脑子里只剩火光、空白和庄和西。
  何序在现场这些人里个子不是最高的,力气也不是最大的,但一定是跑得最快的。
  冯宵只觉得眼尾一道黑影闪过,跟他合作了几十年的急救员就被何序超了过去,她一头扎进火堆里,火光闪了一下,迅速恢复如初。
  没人知道火的另一边是什么情况。
  急救人员因为突然出现的何序步子短暂停顿,直冲过去。
  几乎同时,何序和他们擦肩而过冲出来,散在身后的长发烧着,像不久之前一闪而过的那团火,怀里抱着双眼紧闭,表情痛苦的庄和西。
  “何序!”冯宵大喊。
  何序:“没事。”答的是庄和西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头发。
  冯宵无端胸腔一震,抓紧了对讲机。
  何序眼里只有庄和西,无暇顾及更多人的情况。
  言简意赅但掷地有声的两个字说完,她径直抱着庄和西从医护组旁边跑过去,像是没看到他们一样,继续往前跑,一直跑到庄和西的房车停留点,把她抱上去放好,关了门,折回来大喘着说:“和西姐,腿很疼吗?”
  说话的人嘴唇抿成直线,瞳孔里一向虚伪的光线变成真实的浓墨,眉心紧紧皱着,声音是庄和西从未听过的低沉。
  或许也不是没听过。
  在训练室的那几个月,何序只要一进入训练状态,就会立刻变成这副让人陌生的模样。
  对此庄和西始终只是听说,听说她有天赋,听说她还勤奋,听说她拿枪的时候很有气势,但她没有见过,对何序,她不想多看任何一眼。
  一直到不久之前,何序被张令叫去配合排练。
  看到她和武行对打那一幕,她有几秒连呼吸都是静止的,但很快被她招式里的被动打断,没有发展明确,自然没有被察觉,只在回忆时更加笃定:这个人有两幅面孔,心机都藏在内里。
  那唯一见过她那副真面目的庄和西自然就更加讨厌她。
  讨厌她的心机存在于方方面面,时时刻刻揣着满肚子的坏水演一个人人称赞的好角色。
  此刻,这张让她厌恶至极的脸、把她的平静搅得天翻地覆的人弓身在她面前,肩膀压得很低,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腿上,声音沉而紧绷,让她不禁生出一种错觉,如果她现在没有穿戏服,腿部皮肤是裸露的,这个人会和送冰袋时一样,嘴巴拢一拢,朝她一阵阵发疼的腿上吹一口气替她缓解疼痛。
  “……”
  冷汗在下巴汇聚,荡了荡,往下坠。
  何序抬眼时看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把它接住。
  啪。
  汗珠掉入掌心明明没有多大声音,何序心底却猛地震了一下,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她匆忙攥住手,直起身体退到离庄和西最远的地方,小声说:“对不起和西姐,刚才事发突然,我没想那么多,您不要生气。”
  车上空间有限,何序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也离庄和西很近。
  庄和西听到“砰”的一声,她脚后跟磕到东西,绊得身体一个趔趄,发丝晃动——长长短短,狗啃了一样。
  她之前是长头发,应该养了很多年,头发比她本人看起来健康。
  可就在刚刚,她冲进火场的时候,套在发根的劣质头绳被烧断,她的头发被烧着。
  火光小范围燃爆的那一幕让庄和西震撼到无法反应。
  何序却像是没感觉一样,快速看了眼她左腿,确定没偏没转没掉之后,立刻抱起她往出跑。
  很快的速度。
  她的头发飞起来,于是火在空中烧。
  庄和西撑在沙发上的右手不受控制缩了一下,手心隐隐发烫,是她偏头看到火光,下意识伸手握住何序的头发往下一捋灭火时烧伤了。
  没什么大碍,水泡都没起。
  何序的头发却……烧了大半……
  庄和西坐着,自下而上打量又恢复成那副逆来顺受模样的何序,她脸上有汗,但依然白白净净,只鼻尖蹭了一片烟油,和眼下因为睡眠不足导致的眼圈都黑得突兀。
  庄和西看着她,想起家门口的墙根下,她趴在膝盖上玩手机的画面——玩到最后,活泼的动作忽然顿住,手机从膝盖上滑落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她一动不动静止几秒,弓身趴在膝盖上,拉高毯子把身体紧紧裹住,只剩手机还孤零零掉在地上。
  很猝不及防的一幕,像鹭洲入冬时的天气,上午还艳阳高照,下午就大雪封路,窗台上向阳而生的花突兀地死在第一个雪季。
  庄和西指尖无意识压了一下,抠入沙发质感极好的皮革,突然发现何序脸上的白是不正常的惨白,她手抓在桌边,身体失去控制一样剧烈发抖。
  “你……”
  “和西!”
  “姐!”
  昝凡和禹旋的声音同时响起,车门被用力推开。
  昝凡脸色难看地走过来问:“腿怎么样?”
  庄和西目光微垂掩去所有情绪,从何序身上抽离:“没事,摔下马的时候在地上杵了一下。”
  禹旋一惊,声音拔高:“这还叫没事??你脸到现在都还白着!”
  昝凡:“第一天拍摄就遇到这种意外,冯宵还想不想好好合作了。”
  禹旋:“对啊!要不是何序及时冲进火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昝凡冷声:“禹旋,你留在这儿照顾和西,我去找冯宵要个说法。”
  禹旋:“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昝凡从车上下来,偏头就是站在阴影里躲太阳的何序。她在昝凡和禹旋上去的时候趁机下来的,不想留那儿继续给庄和西添堵。
  但也不敢走远,怕昝凡有事交代,还怕庄和西腿疼——如果有必要,她最多再被踹一脚就能帮庄和西缓解疼痛,让她顺利回去拍摄现场,以免大家对她的情况心里存疑,发现什么。这种交换很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