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他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却还是轻信了她表面的乖巧与顺从,以为在她父亲忌日这天,她无论如何都会来到妙喜寺祭拜。
  却未曾想过她始终没能解开心中的结,在她命运的转折点,她还是会选择回到所有痛苦开始的地方去了结。
  了结,了结。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了结。
  高速两旁的道行树变成残影飞速向后退去,他疾驰在通往宁市的路上,超过一辆又一辆的汽车,朝着他的今宵狂奔。
  方向盘越捏越紧,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滴血,拧毛巾一般,绞痛着,拉扯着,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
  他不愿去想最坏的可能性,可他始终无法平静,好似浑身的肾上腺素都在拼了命激荡,让他一定要快,一定要快。
  雷伯不断拨打着今宵的电话,期盼着在间歇不断的呼叫中迎来接通的声响。
  他心急如焚,坐立难安,他不该放今宵一人离去。
  倘若她今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将一辈子无颜面对湛兮。
  他不愿再等待,拿起车钥匙跑出了门。
  夜色一点点沉下来,大海在黑暗里翻起细白的浪花,海水尚有余温,淹没今宵双脚。
  走下这片海滩之前,她听前方的那对小情侣聊天,说这片海滩的不远处有一块孤零零的礁石,退潮时,可以爬上去拍照,特别适合拍美人鱼上岸的造型,可惜她今日没能约到摄影工作室的时间,兴许下次早点来能排上。
  男生兴致勃勃地说:“那我给你拍就好了呀,我们现在就去。”
  女生质疑着反问:“你那拍照水平真的能行吗?”
  男生揽着她往下走:“你试试不就知道了?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不多拍几张照片可惜了。”
  女生被他这话哄得很开心,一脸欣慰道:“你小子有长进啊。”
  今宵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下了栈道。
  这片海滩与不远处的礁石相连,沙子不够细腻,掺杂许多贝壳和碎石,若非有这“网红礁石”在此,平时很少会有人来。
  她站在海边,看着那对情侣爬上了高高的礁石,女生坐到礁石的边缘,忽然展开手臂朝着大海呼喊。她兴奋地看向身边人,高声说着:“哇——这里好舒服呀!”
  今宵侧过身面向夜色里的海,感受着陆风从身后吹来,这一点轻微的推动力好像在将她往大海深处引,她往前走了两步,让微凉的海水淹没小腿。
  在那对情侣离开后,她攀上了那块巨大的礁石,学着方才那个女孩子的样子展开双臂。
  夜风轻盈,好似要托着她飞去。
  她闭上眼,忽然想起沈修齐。
  想起曾经无数个甜蜜温暖的瞬间。
  想起球场那个隔着墨镜的对视,想起他要求她送他回家时的浑,想起“少女的祈祷”,想起电话那头穿越风雪的思念,想起那个雪夜,他带着两个行李箱强势入住西厢房,想起他的小方块,想起那幅未完成的《情绪》,想起那四幅绢画,想起他不曾拥有过的自由。
  “我这里下雪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要跳下来吗?我接着你。”
  “要为我缀罗缨吗?”
  “我很脆弱的,小元元。”
  “不许和我分手,今宵。”
  “所有这些我能想到的美好词语,它们都可以构成你,却不是你。”
  “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是为了让你在人前忍气吞声的。”
  “她们说,你是我的狂热追求者,你是吗?”
  “你这说的不准确,得改成‘偷香性,窃玉心,平生风流难休,独恋今宵’才对。”
  “我没有不相信,我只是......我只是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有安全感。”
  “你是在向我求婚吗今宵?”
  “我答应了。”
  ......
  过去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遍遍闪回,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海面开始起伏,远处的地平线在黑暗中显露一点微不可察的痕迹,脚下的海水似乎在无声上涨。
  回头一望,她已经无法从这块礁石安然地走下去。
  再将视线放远,夜色深重,她已经看不清那个荒凉的尖角。
  她忽然想,父亲当时站在那里的时候,是否也像她方才一样,一遍遍想着自己最爱的人?
  那这个最爱的人,为什么没能挽留住他?
  是不够爱吗?
  还是绝望大过了爱?
  心在颤动,她却木然到流不出一丝眼泪。
  她收回视线,看着脚下不断拍击礁石的海浪。
  第一次从柿子树上往下跳时,她收获一种正在飞翔的愉悦。
  后来她上网检索了一个词条:“为什么人站在高处会有往下跳的冲动?”
  她浏览了许多答案,最后总结为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抑郁症。
  因病人备受现实痛苦的折磨,当他站上高处时,受情绪影响会产生跳下去就能解脱的想法。
  这属于自杀行为,需要利用医疗手段及时进行干预。
  二是因为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当人站在高处往下看时,由于视觉落差导致平衡感减弱,这会让人生出一种,好像在被一股力量往下拉的错觉。
  这是人在危险状态下产生的本能恐惧,而在这种恐惧发生的同时,大脑会释放出“快点跳到低处就能让自己安全”的错误信号。
  一般正常人在接收到这种信号时,会迅速分辨出对错,而后及时远离高处,避开视觉落差,这种往下跳的冲动便能得到缓解。
  但若是一个病人接收到这样的错误信号,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竟会触发一项不可挽回的错误答案。
  她当时为此震动不已。
  这会是父亲选择一跃而下的理由吗?
  今宵盯着
  动荡的海面,感觉自己好像是病了。
  她确认自己没有自杀的倾向,可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往下跳,好像这片海域才是她的归宿,她在水中才能获得如同胎儿呆在羊水般的安全感。
  她的大脑正在向她释放“跳下去才是安全”的信号。
  比起自杀行为,她更愿意相信父亲是被这样的错误信号误导。
  这世上怎会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女儿?
  她一定是被深爱着的。
  -
  沈修齐抵达那片烂尾楼时,天色已阒黑一片,烂尾楼周围四散着找人的特警,强光手电的光柱时不时交叉在空荡的楼层之间,他下了车便往里奔去,却收到特警队长尚未找到人的消息。
  但找到了今宵的车,就停在离烂尾楼不远的路边,车内没有人。
  沈修齐又转身上车,朝着特警队长指示的方向开过去。
  那辆白色的宾利静静停在树荫之下,他急切地打开手电筒往窗内照。今宵的包还躺在副驾座椅,手机插在杯架上,人却不知所踪。
  特警队长已经派人沿线搜寻,一有消息便会通知他。
  但他无法等待。
  他必须要让自己动起来,他一停下胸腔就会不断往上冒着血腥气,他无法抑制心脏的抽痛,那种痛,甚至比十六年前亲眼看见母亲腕间的鲜血渐渐干涸还痛。
  他不能接受。
  为什么?
  为什么她能一声不吭地走?
  为什么她能在答应跟他回家之后还忍心丢下他一个人?!
  甜言蜜语说得那么好听,全都是骗他的吗?!
  他撑在车旁急促地呼吸,光是维持此刻的镇定已经耗尽全身力气。
  他想起方才他从烂尾楼离开时,特警队长问他,需不需要出动海上巡逻队,兴许......
  他听到这里便厉声喝斥,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不会的。
  他的今宵绝不会那么傻。
  他转身靠着车门,试图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现在需要理智的思考。
  倘若今宵因为不能进入烂尾楼而徘徊,又将车停在不远处,那她仅靠步行一定走不了多远。
  她为了父亲而来,一定会在一个看得到楼顶的地方。
  他抬眼环顾四周,也仰头看向那个楼顶,最后退到了海边,在嘈杂的海浪声中,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在近处一直仰头看着楼顶会很累,走得越远越不累。
  他立马上车往低处开,看见一个步行栈道便停了下来。
  路灯光线微弱,撑不开深重的夜幕,他打开手电筒往栈道走去,在昏蒙的夜色里瞥见一个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暗影。
  “今宵!”
  “今宵!”
  他无比笃定,他的今宵就在那里,正等着他过去。
  他朝着那块礁石狂奔,却被上涨的潮水阻拦了脚步。
  今宵听见身后不远处的响动,侧目回头。
  她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这时候瞥见他手中的光,反倒是不适地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