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应不寐?”
  苏锦绣正坐于醉春坊阁楼窗下,指尖拈着银线,为玉笙缝补袖口。闻言,绣针一顿,针尖险些刺破指尖,她诧异抬眸望向对面的玉笙。
  “他……要回来了?”苏锦绣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他不是早已远赴岭南了么?”
  玉笙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姐姐莫要声张。我与你说此秘辛,原是知晓你我皆是旧识,你既晓得他岑珩的本名,也明了他天家皇子的真实身份,这些事自然不必瞒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阁楼外喧嚣的市井,神色复杂:“这醉春坊看着是红尘迷醉的勾栏瓦舍,实则是他当年布下的喉舌暗桩。昔日由安姐姐总掌其事,我虽资质鲁钝,得她悉心点拨,如今也能勉力接下这摊子,替他继续办事。”
  苏锦绣缓缓点头,未多置一词。既是他们筹谋的大计,不便追问,也不必追问。
  只是她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忧虑。
  岑珩昔年敛藏锋芒、甘为道士,已是迫不得已的隐忍。如今他破蛰归来,绝非只为苟全性命,汴京怕是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苏锦绣于朝堂权斗之事素来懵懂,只晓得岑珩归来恐生变数,便想寻闻时钦问个究竟,探探这风波深浅。
  可一归逢府,她便只顾着继续准备闻时钦的生辰诸事,忙得竟将此问抛诸脑后。
  数日后,逢府生辰夜宴终了,辞过长辈宾客,苏锦绣便牵起闻时钦的手,眸中带着笑意。
  二人踏着庭中溶溶月华,款步行至府后空场。
  此处早有小厮悄悄设下案几,案上堆着几篓烟火,见二人来,便垂首退至一旁。
  苏锦绣牵着他的手,引着他往场边那座攒尖六角亭走去。
  刚在亭中石凳上坐定,苏锦绣忽然侧身,抬手轻轻捂住闻时钦的眼睛。指缝间漏进些许月光,温温柔柔落在他眼睑上。
  闻时钦微怔,刚要开口问“阿姐这是做什么”,唇畔便被她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只听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急,待会儿你便知道了。”
  他便不再多问,只顺着她的力道微微仰头。苏锦绣转头,朝着亭外候着的小厮递了个眼色。那小厮会意,悄悄退至空场中央,抬手点燃了第一支烟火的引信。
  “好了。”苏锦绣缓缓挪开捂住他眼睛的手。
  恰在此时,“咻”的一声锐响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团炽烈的金红烟火骤然炸开,如牡丹吐蕊般在墨色天幕上铺展开来。未等那金红的余韵散尽,又有几支烟火接连升空。翠绿的似柳叶纷飞,粉白的如桃瓣漫天,淡紫的像紫藤垂落,还有那莹蓝的,宛若碎落的星河,一层层、一簇簇,在夜空中织就一片绮丽天章。
  烟火簌簌坠落,带着细碎的光屑,映得两人眸中盛满了漫天璀璨。
  后归至汀兰小筑,还有数件衣裳铺陈,春夏秋冬的骑装华服,皆绣纹精巧,按他身量细细裁制。更有文房四宝清雅称心,素笺上他素爱的山海经异兽临摹得灵动。
  最后苏锦绣抱琵琶,弹起为他专学的梅花三弄,清韵绕梁。
  闻时钦站在原地,看得目不转睛,听得心神俱醉,只觉满心欢喜如潮水般涌来,沛然莫御。
  待曲声停歇,他膝行上前,一把将端坐于席的苏锦绣揽入怀中,声线因极致的狂喜而微微发颤:“阿姐……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见她颔首,眸中柔情流转,闻时钦更是喜不自胜,语无伦次:“太好看了!太好听了!阿姐对我最好了!我……我都要醉死了!”
  闻时钦按捺不住满心雀跃,低头便在她额间、脸颊、唇角连连落下轻吻,密得如啄食的啄木鸟,带着清甜的酒气。
  “行了行了!”苏锦绣被吻得脸颊发烫,笑着推他的肩。
  闻时钦却不肯罢休,唇畔笑意缱绻,语气亲昵得紧:“阿姐,你怎么就这般懂我?你送的衣裳合我身量,玉具清雅不张扬,还有这册手抄书,比那些俗不可耐的金银珠宝强上千倍万倍!”
  “旁人送的不是金锭就是玉璧,看得我都腻味透了,也就阿姐晓得我偏爱这些清雅物件!”
  闻时钦念及苏锦绣为自己备下这许多心意,心下暖暖意奔涌,当即便要回赠一份清逸情致,以酬佳人。
  二人策马出城,抵达昔日未能同游的月栖滩。
  夜色如绸,月华倾泻,滩头波光粼粼,似铺碎银。
  闻时钦解缆撑篙,一叶扁舟载着两人,缓缓划入澄澈湖心。
  船桨轻摇,破开粼粼波光,掠过垂岸的烟柳,途经题满诗赋的画桥,水声潺潺,满眸皆是清绝景致,恍若置身武陵源。
  行至水中央,览尽湖光月色,闻时钦便泊了船,扶苏锦绣躺卧在舟中软榻上,自身亦侧身相陪。他解下身上大氅,细心裹在她肩头,将人揽入怀中。
  抬眸是漫天星河,繁光点点垂落江心,与波光辉映,清宁又温柔,四下静得只余彼此呼吸。
  苏锦绣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忽然记起醉春坊听闻的事,轻声问起了闻时钦的看法。
  闻时钦听罢,沉吟一瞬,随即了然轻叹,“他还是归了。这五皇子,素来心比天高,终究是不肯屈居岭南的。”
  苏锦绣抬眸,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你竟知晓他是天家皇子?”
  “自然知晓。”闻时钦颔首,指尖摩挲着她的发梢,“且照此情形,我得赶紧把这官位辞了才好。免得他日兄弟阋墙,萧墙祸起,刀兵相向之际,殃及池鱼。”
  他顿了顿,眉峰微蹙:“届时朝堂动荡,必欲逼我择主而事,万一站错了队,便是覆巢之下无完卵,麻烦着实不小。”
  闻时钦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语气急切又带着期待:“辞官之事刻不容缓,而成亲更是急中之急。阿姐,咱们将婚期提前如何?待下个月成了亲,我们一同远离这是非之地。”
  苏锦绣仰头在他下颌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笑意嫣然:“好,都听你的。”
  湖面风平,船身轻晃,两人相偎依着继续闲话。
  苏锦绣指尖拂过粼粼波光,温声道:“涉湘腹中麟儿,想来不出两月便要瓜熟蒂落了。前阵子得空,我替那孩子绣了几双小虎头鞋,缀了赤金小铃,又做了些襁褓、绒球小帽,只盼着他降生时,能穿得周正可爱。”
  闻时钦眸色微动,沉吟片晌方开口:“你同我提这个……可是自己也存了念想?”
  苏锦绣一怔,未料他会这般问,刚要应声,便被他伸手揽入怀中。他隔着厚重的锦氅,掌心轻轻覆在她的小腹,动作轻柔。
  “我并不盼着有孩子,也不喜欢。”
  这话让苏锦绣愈发错愕,还未及细问,便听他续道:“前番兰姑娘来府中,我亲眼见她呕得撕心裂肺,后又闻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我不愿让你受那九死一生的生产之苦,我见不得你半分损伤。这些磨难若要加注在你身上,便是万分之一,我也忍不得。”
  “若孕中诸般苦楚皆能移于我身,我倒巴不得立刻有个孩儿,可偏偏是你要亲历这一切,思及此,便只觉心头发紧,难受得紧。”
  “再者……”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发顶,执拗又缱绻,“咱们二人相守,这般光景已是圆满无缺。我不想有旁人介入,分去你的心神。”
  前半段听得苏锦绣心头暖潮翻涌,后半段的缘由却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抬手轻点他的眉心:“你这心思倒真是别致。旁人皆说子嗣是夫妻情分的羁绊,能添天伦之乐,到你这儿,竟成了要提防的外人?”
  “本就是如此。”闻时钦攥住她的手,愈发理直气壮:“我不管世俗如何言说,二人世界尚未尽享,谁也别想来扰了咱们的清净。”
  苏锦绣听他这般执拗,心头又暖又笑,忽又忆及前几次行事,他们恣意纵性,全未顾及半分避忌。一念及此,耳根倏然泛红。
  正怔忡间,腕间忽然一紧,闻时钦凑了过来,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狡黠的笑意:“阿姐,在想什么?”
  苏锦绣脸颊更烫,正要闪躲,却被他按住肩头。他唇瓣几乎贴着她的耳廓,不知怎得就猜到了她方才所思,气息缠绵:“那下次行事前,我戴上避子之物便是了。”
  苏锦绣脸颊烫得能烧起来,哪里肯与他攀谈这般羞于启齿之事。她眼神闪躲,忙不迭岔开话题:“你、你大婚的吉时定了吗?是不是该提前拟好宾客名录,誊写请柬了?”
  闻时钦见她这避之如虎的模样,眼底笑意翻涌,低低笑出声来:“阿姐怎么还这般容易害臊?咱们已有过数度温存,怎还谈此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