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甫归逢府,已是华灯缀檐,彩幔悬廊,满院流光铺洒,处处透着喜庆。
  苏锦绣换了身新制罗裙,浅粉作底,叠缀嫩绿缎带,宛若春溪草漫漫。头上簪了鎏粉金钗与嫩绿珠花,衬得她愈发娇俏鲜活。
  行至抄手游廊拐角,却与逢寻撞个正着。
  逢寻抬眼望去,一时怔在原地。
  往日她常着素色衣裙,月白居多,鬓边不过一支银簪,今日这般秾丽装束,直教他恍然。
  想来正是女为悦己者容,情之所至,秋日衣饰也能染了春色。
  苏锦绣正欲开口致歉,逢寻却已侧身错步,自她身侧默然走过,半句言语也无。
  她暗自纳闷,不知何处失礼,惹了这位兄长不快,可心中揣着待闻时钦归来的喜意,如含蜜渍,也未再多想。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苏锦绣提裙小跑至正厅,逢父逢母已在厅中候着,石韫玉亦陪坐一旁。
  四人说着京中趣闻,笑声不时绕着梁间流转,竟未觉时光倏忽而过。
  直到叶凌波轻声问向侍女“几时了”,众人方知已足足等了近两个时辰。按常理,入宫谢恩断不会留到宫门落钥,逢母不禁蹙了眉,面露疑色。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脚步声,竟是宫中一位掌事太监前来。
  众人忙起身相迎,正要屈膝行礼,太监却快步上前扶住:“可使不得!咱家此番来是传句话。官家与太后见咱们二郎少年英气,心中甚喜,便留他在宫中对饮,共话家常,今夜便不回逢府了。”
  待众人谢过圣恩,皆松了口气,逢岩庭笑着道:“既是官家与太后的心意,又非坏事,咱们回吧。”
  叶凌波亦点头附和,石韫玉也劝着宽心。苏锦绣心底虽掠过一丝失望,转念一想这原是殊荣,便也压下情绪,随众人一同退了出去。
  这一等竟过了两日,逢府众人只当是圣恩深重,将他留在宫中盘桓,谁也不敢多议,唯有苏锦绣只觉哪里不对。
  果不其然,这日她在华韵阁做活时,琳琅忽然掀帘进来,脚步带风:“锦绣!你可听说前几日班师回朝的军队,带回来那位朔漠圣女了?”
  苏锦绣指尖一顿,抬眸道:“怎么了?”
  “如今京中都在传呢!”琳琅压低声音,“那圣女本是要献上入宫的,可太后说她容貌太过妖媚,恐扰得后宫不宁,竟当场改了主意,把人赐给小侯爷做妾了!”
  “当场赐作妾室?”苏锦绣攥紧帕子追问,“他纳下了?”
  “这倒说不清,只知宫里是这么传出来的。”琳琅摇了摇头。
  苏锦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被圣恩留住,竟是故意躲着她。
  分明是又存了什么鬼胎,却连一句缘由都不肯与她说明,这般讳莫如深的模样,竟与往昔某些时刻如出一辙。
  第三日,苏锦绣骑着枣糕,未等宫门下钥便已候在宫墙之外。
  他凭功班师归来,没有连宿宫中三日的道理。想来今日必得出宫,她索性在此守株待兔,倒要当面问个明白。
  枣糕在原地轻踏蹄子,尾鬃扫过地面,似是十分焦躁。
  苏锦绣拢了拢外衫,目光定定落在宫门处,倒要瞧他这一回,如何能避而不见。
  心底纵有两分怨愤,余下八分却仍浸在期待里,缠缠绕绕,难分难解。
  她心底明镜似的,只要他肯露面,哪怕只在近前站定,说一句“实在是公事难违”,那两分怨愤便会如融雪般消散,她亦能立刻将前几日的猜疑和等候的委屈,尽数抛在脑后。
  就这般立在落日余晖中候着,直至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褪尽,直至秋夜的寒凉渐次漫来,也没等来想见的身影。
  远处忽有车马声渐近,不是她盼的那辆。
  那马车行至近前便停了,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起,露出一副风流好皮相,竟是崔澄。
  “呦,这是谁惹的风流债,竟教这等貌美的小娘子在此苦等?”
  苏锦绣懒得与他周旋,勒转枣糕的缰绳便要掉头。身后却传来崔澄的唤声:“喂!别在这空等了,你要找的人,去了鸣玉坊。”
  苏锦绣顿了顿,随后便策马向那绛烛摇光,麝馥袭人的地方去了。
  此坊名唤鸣玉,却与醉春坊判若云泥。醉春坊多蓄清倌,坊中女子皆怀咏絮之才,守着“卖艺不卖身”的规矩,往来者亦多是品茗论诗的雅客。
  可这鸣玉坊却大不相同,满庭皆是西域来的女子,多的是热辣奔放的胡姬,藏着些重金便能成交的皮肉交易。
  此时恰逢华灯初上,是鸣玉坊最热闹的时候,笑语欢声缠作一团。
  苏锦绣冒着脂粉气的风,举步跨进门去。
  刚过门庭,便被个敷粉施朱的老鸨截住去路,那老鸨上下打量她一番:“哎哟,这小娘子看着面生得很,莫不是误闯了地方?”
  苏锦绣懒得与她饶舌,只从袖中摸出三锭赤金,径直砸了过去,这一路上便畅通无阻。
  她目不斜视地往里走,掠过满堂的衣香鬓影,一间间挨个儿看过去。
  但凡有上前搭话的胡姬或侍者,都被苏锦绣一把推开,半分情面也不留。她步子迈得利落,心底却早已替他寻尽了缘由。
  许是哪个混账下属不知轻重,仗着几分酒意硬拉他来这风月场应酬,他只是难拂同袍颜面。许是官家暗中授了密差,要他借这声色场所查探什么隐秘,毕竟灯下黑处最易藏事。
  就这样一遍遍自圆其说,眼底悄悄想要下雨,心里却偏要替他撑起一把伞。
  直到最深处那间门帘半敞着,听见里头熟悉的笑声。
  苏锦绣隔帘窥望,见里面三五男儿围坐,有一背影十分熟悉,正居上座,玄色衣袂衬得脊背挺括。
  此间原是鸣玉坊里最大也最金贵的一间,里头陈设阔绰,两侧梨花木长案横陈,案上珍馐罗列,琼浆盈樽,如小型宴厅一般。
  中庭架起露天莲台,四周银纱垂落,将台上光景笼得若隐若现。
  台上立着三位眼眸如猫瞳般的胡姬,身着露肤的碧绿舞衣,腰间裙摆随着热辣舞步翻飞,足踝金钏沙沙作响,晃得人目眩神迷。
  那熟悉背影身旁还依偎着个着雪色异服女子,正凑在他耳边低语,引得他低笑出声,竟无一人察觉她已一步步走近。
  一坛从天而降的女儿红。
  满座皆骇然变色,闻时钦霍然站起,旋过身来,想借着昏灯错影,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擅闯者。
  苏锦绣抬眸望他,见他拭去满脸酒液,又眯眼打量,似在辨认她是谁。
  她便这样静静等着,直到他豁然开朗,直到他的怒意如潮退般瞬时消弭,唯余胸口剧烈起伏。
  酒液自他的面颊滑落,顺着修长脖颈,浸透衣襟。
  二人便在这昏晦灯影里默默对峙。
  旁侧众人早已惊惶失措,乱作一团。他帐下心腹护卫最先回神,按剑厉声喝问:“放肆!你竟敢——”
  闻时钦抬手一止,那护卫便立刻噤声。
  他转身离了众人,避之不及一般,踱至不远处的软榻旁落座。
  苏锦绣未发一语,亦步亦趋到他面前,明晃晃是要他给个交代。
  此处灯影更昏沉,闻时钦始终垂着眼,不知是心虚躲闪,还是另有隐情,只缄默地坐着。
  苏锦绣有的是耐心与他耗,就那样不卑不亢立在跟前,眸光沉静。
  那边众人勉强理清状况,却无一人敢上前劝和,这等牵涉私隐的僵局,谁也不愿触霉头。
  唯有那雪衣圣女,趁着这僵局,悄悄提了裙摆,想悄步挪到闻时钦身侧。
  恰在此时,闻时钦深吸一口气,终是抬眼要开口。苏锦绣却不给他半分言语的机会,扬手便扇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闻时钦被打得偏过头去,颊边瞬时泛起红痕。
  周遭之人皆倒抽冷气,只觉这女子真是不要命,竟敢对素来睚眦必报的将军动手。
  先前那心腹侍卫见状,当即跨步上前,指着苏锦绣气急道:“你、你敢——我这就拿了你给将军赔罪!”
  话未落地,苏锦绣反手便也给了他一记耳光,清脆声响再度炸开。那雪衣圣女本想趁机上前示好阻拦,刚挪到近前未及开口,脸上也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瞬时花容失色,慌得踉跄后退两步,再不敢靠前。
  余下几人见状,个个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将军尚且未发一语,他们贸然上前反要吃耳光,只得悻悻然退到角落,一个个瑟缩着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苏锦绣转身,见闻时钦仍垂着头不与她对视。
  随后,闻时钦伸臂揽住她的后腰,稍一用力便将人拉至近前,稳稳圈在自己两腿之间。另一只手则轻轻牵过她方才扇人的那只手,低头在她掌心细细吻着,动作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