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话音未落,他握着苏锦绣的手猛地一旋,竟直接将银簪从胸口拔了出来,转而带着那只手,狠狠往自己脖颈处刺去。
  苏锦绣惊得魂飞魄散,她原只是想发泄心头怨愤,从未想过要他性命,更不想让这马车溅上鲜血,平添一条亡魂。
  她忙不迭想收手,可应不寐力气大得惊人,指节紧扣着她的腕子,只一个劲往颈间带。
  “应不寐!你这疯子!”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眼眶泛红。
  推搡间,银簪已在颈间他划开一道浅痕,血流细细渗出,苏锦绣再也绷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哽咽着哭喊:“别这样……别这样了!”
  应不寐这才松了力道,却骤然屈膝跪地,将坐在车座上的她牢牢揽进怀里。
  高大的身躯弯着,手臂死死圈着她的腰背,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骨血里。
  苏锦绣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攥着银簪,胡乱往他背上扎去,可他竟一声不吭,只将她抱得更紧。
  良久,哭到力气耗尽,连扎向他后背的银簪都松了劲,哐当一声落在车厢底板上。
  她浑身脱力,只能伏在应不寐肩头抽噎,声息渐渐弱下去,却仍断断续续缠在空气里。
  应不寐紧抱她的力道丝毫未松,但大手轻轻覆在她后背,掌心带着未散的薄汗,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背轻抚,动作笨拙却格外小心,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幼兽。
  苏锦绣缓了气,反应过来银簪已经脱手,便只能用话语刺他。
  “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遇上这些风雨。”
  “你这场戏演够了吗,演爽了吗?”
  应不寐听完她带刺的话语,抱着她的手臂骤然失了力气,缓缓松开后与她四目相对,眼底翻涌着血丝,声音沙哑:“演的很难受。”
  他喉结滚动,语气里满是诚恳的狼狈:“你恨我装,我更恨自己装。恨自己装得不彻底,狠不下心断了所有念想,又狠不下心对你彻底坏透,才弄出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局面。”
  苏锦绣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他这些剖白,只觉得每一句都是花言巧语的辩解。
  她只盯着他,字字诛心,“是不是想着我傻,这次蒙混过去,明日又要把我送到张府?应不寐,你怎么就对他这么忠心?”
  应不寐被她问得怔忪,再也没有心力回话。
  “别让我再见到你。”
  说罢不等他回应,苏锦绣便转身掀开车帘,踉跄着下了马车。
  她走后,应不寐强撑着胸口的痛意,收拾车厢里的狼藉。
  那些被他刻意垄断的丝线,原是藏在自己府中,前日见她为缺料愁得彻夜难眠,眼底满是失望与疲惫,终究是心防溃堤,想着把这些丝线带给她救急。
  可那日他提着丝线站在她绣坊门外,却见已有一少年郎奔至她身边,为她排忧解难,她眼底的心疼与温柔,那般真切,半点做不了假。
  他看着那画面,竟没了上前的勇气,只默默将丝线带回,后来又鬼使神差地放进了马车。
  他又捡起那支染血的银簪,扯过衣襟干净的一角,缓缓擦拭着上面的血迹。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应不寐虽只是挂着个道士名头,却也在初入玄门时,正经研读过道德经与清静经。
  道家讲求致虚极,守静笃,断六根空心境,将世间情爱嗔痴皆视作扰乱心性的樊笼。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彼时他仍自欺,初见时那番心旌摇曳,不过是因她眉眼与张明叙书房画像中人有几分依稀,可借故将此作脱身之阶,如往常一般献女于张明叙,或可觅得一线生机。
  如今才知,那并非权宜下的筹谋,实为一见倾心的情动,再见沉沦的意笃。
  他的身份,注定他要做无情之人。
  无情好,无情不似多情苦。
  可无情作孽,多情降劫,横竖都逃不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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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注:
  “一子错,满盘皆索落”引用自罗隐《自遣》
  “五色令人目盲……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引用自老子《道德经》
  应不寐依旧有马甲没掉……[摊手]
  第27章 七月七 不羡双星会,卿卿在我旁。
  现今是七月流火的时节,而后共婵娟,桂香尽,就要提前备上薄棉,以期九月授衣。末了大寒,着了冬衣,她来此处也约莫一载光阴了。
  乞巧夜挑灯花,中秋月饮桂花酒,冬至时晚来天欲雪。细数以后的时节日常,已不自觉叠上一个朝夕相伴身影。
  这般盼望着,乞巧已至,星河耿耿,丝竹千家。
  苏锦绣先前听了兰涉湘言及此间习俗,早早就为乞巧节悉心准备着。
  削青筠为架,用竹子编成棚,再以五彩丝绸带为幔,缀成仙阁,上面刻着牛郎织女与众仙人的像,将这仙楼放在院中,以待双星渡河时乞巧。
  她如今营生顺遂,有许多闲钱,已将绣巷旧宅葺治一新。
  初时本欲去薄尉巷寻一处轩敞宅邸,可又念及绣巷晨昏相伴的烟火气,便没舍得没搬,只将此处修整得更宜居住。
  添了大门,拓隙地充庭院,房间也都重新装整,阶前尽铺青石,周遭植兰栽桂,风过处暗香盈袖。她与闻时钦的卧房东西对向,中隔一堂,晨昏相见,倍觉亲厚。
  闻时钦归家途中,袖中揣了两尊摩喝乐,步履轻快。
  这对摩喝乐是市集上一眼看中的,男偶金冠锦袍,女偶双鬟垂肩,俨然一对缩微璧人,相依相偎的模样让他当即掏了钱。
  推开大门,庭中仙楼的五彩绮罗正随夜风轻展,他扬声唤“阿姐,看我给你带——”
  苏锦绣于灯影中闻声回眸,一身装束恍如从盛唐画轴中走出。
  正红齐胸襦裙如绛霞铺展,其间绣着繁复的宝相花纹,外搭的青花蓝渐变披帛如烟似雾,与裙身的红撞出雅致风情。青丝盘成对称环髻,髻侧插着珍珠攒花钿簪和一支红绒花,两缕细辫垂在胸前,末梢系着小小银铃,走动时叮当作响。
  闻时钦僵在门槛边,方才满肚话语竟寻不见踪影,他见惯阿姐素衣模样,未曾想过她着艳裳、上花妆会是这般不可方物的光景。
  “阿钦?”苏锦绣见他僵在门槛半晌不语,便提着宫灯上前,纤手在他眼前轻晃。
  闻时钦这才回神,目光落她手中提灯上,梅枝为骨,虬曲枝桠间斜翘着朵鎏金梅花,底下悬着盏乳白纱宫灯,竟似提着枝燃着光的傲雪梅枝。
  他喉结轻滚,笑道:“我只当是天上掉下个美仙娥,方才一时没辨出来是阿姐。”
  苏锦绣被他这话夸得桃腮漫上薄霞,她垂眸望着手中宫灯,声音轻轻:“这是前几日和涉湘去织锦局选的衣裳,我还怕太艳会俗气呢。”
  闻时钦忙摇头,便要从袖中取出摩喝乐,门外却突然传进谢鸿影咋咋呼呼的声音:“巧娘!快走了,街上都热闹起来啦!”
  苏锦绣抬眼往外瞧,果见易如栩、谢鸿影和兰涉湘都站在门首候着,都是精心整饬过行头。她当即拉住闻时钦的衣袖,眼底亮着光:“我们也走吧。”
  闻时钦见状,悄悄将摩喝乐揣回袖中,任由她牵着自己往外走。
  刚入朱雀大街,七夕夜的繁闹便潮涌而至。
  潘楼前的乞巧市声穿帘度幕,混着楼头乐伎的婉转清讴。街上人潮如织,车马相挤,连落脚处都难寻。
  兰涉湘扯住苏锦绣的袖角:“不如先往月老楼去?那儿想来人境该疏朗些。”
  苏锦绣点头应下,一行五人刚至月老楼下,守阁的老妪便执杖拦了步:“诸位郎君莫怪,这楼是女儿家求姻缘的地儿,男士勿入哩。”
  苏锦绣转头对闻时钦三人笑道:“要不你们先去猜灯谜?我和涉湘上去看看就来。”
  待他们应了,她便与兰涉湘交臂挽袂,款步拾级而上。
  二人拾级至月老楼顶层,果见中央立着尊朱漆描金的月老像,手持红线,眉眼含笑。
  苏锦绣与兰涉湘取了案上备好的香烛点燃,并肩跪下,敛眉垂目,神色虔诚。
  兰涉湘先轻声祝祷:“愿神明垂怜,赐予良缘,不求金鞍玉勒,只愿郎心似我心,白首不相负。”
  苏锦绣随之颔首:“叩拜月老仙君,乞愿世事顺遂,若有良缘,盼得良人知意,共守岁月静好;若无,亦求自身安康,不负此生。”
  祷毕,二人再拜起身,方绕着长台慢踱,细赏楼内景致。
  楼内陈设雅致,壁上悬着几幅牛郎织女绢画,偶有鬓发斑白的算命婆子坐于角落,面前铺着卦签,静候求问者,却无半句招徕。
  下至二楼,忽见一方白玉石台,台身不大,其中却凿有微观景致。
  叠石为山,引泉作流,端的是袖珍桃源模样。
  桃源中央卧着块巴掌大的青石,石面刻着“姻缘天定”四字,旁侧还嵌着枚铜制指针,正有两位女儿家围着石台轻转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