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既不好走,为何还要往前?”
  应不寐缓缓睁眼,眸光掠过她,终究是没答。
  “好好的,看我做什么?”苏锦绣被他看得不自在,伸手便去掀车帘。
  暮色里,一座朱门大院撞入眼帘。飞檐如展翼,青砖铺就的台阶层层叠叠,门前两尊汉白玉石狮昂首而立,匾额上“张府”二字鎏金熠熠,衬着两旁挂着的大红灯笼,端的是气势恢宏,贵气逼人。
  “哇……”她忍不住低呼出声。
  “放下!”应不寐猛地倾身过来,按住她掀帘的手,将车帘重重落下。
  苏锦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惊得一怔,车外马蹄声急促响起,一个清亮的男声穿透夜色而来:“应兄的马车?这不是巧了,许久不见,怎在此处停留?”
  方才那掀帘的一瞬,苏锦绣已将车外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瞧得真切。他着深紫官袍,乌纱帽下,眉如墨画,斜飞入鬓,一双眸子却不似寻常贵胄的温和,而是宛若寒星坠潭,锐利迫人。
  论模样,端的是俊朗不凡,举手投足间自有高官重权的沉稳威势,真真配得上一表人才四字。可不知怎的,那股赞叹刚起,她心底便悄然漫上一丝怯意。明明是头一遭相见,未闻其言,未观其行,却总觉此人绝非易与之辈。这初见的畏惧来得蹊跷,却又真实得很。
  应不寐突然叹息,气蕴无奈,隐挟烦扰。
  仿佛她方才那掀帘的举动,捅了什么天大的娄子一般。
  不过是掀了车帘瞧了一眼,至于吗?
  应不寐整玄缎衣袍,转身将下,可临到车门处,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眸光邃远,似藏着千言万语,有叮嘱,有担忧,如蒙烟霭。
  “无论外头发生什么事,你且在车里待着,不许下来半步。”
  “哦。”苏锦绣低应。
  车外,张明叙勒马收缰,腰间金鱼袋撞在鞍鞯上,闷响低沉。
  “张大人。”应不寐躬身行礼,姿态僵如提线木偶,他素爱洁净,如今锦袍被马蹄溅上泥点,却面不改色。
  张明叙应了声,翻身下马,他目光越过应不寐,直锁车厢:“应兄深夜来访,是为上次所议之事?”语带笑意,提步便要向马车走去,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碎叶,脆响刺耳。
  “不是。”应不寐倏然抬首,“只是送故人归家,非为前事,惊扰大人了。”
  张明叙脸色骤沉:“故人?”他伸手欲掀车帘,“何等故人,值得应兄亲送?”
  “大人。”应不寐上前一步,扣住他手腕,袖中指尖掐出深痕,声线却强作平静,“此女身份卑微,恐污了大人眼目。”
  张明叙冷笑,挥开他的手。
  车内苏锦绣正想着果然嫌我丢脸,车帘就被猛地掀开,猝不及防与那紫袍男子对视。
  张明叙掀帘后瞳孔骤缩,方才的从容笑意瞬间凝固。
  那双惯含威光的眼全然失了平日沉稳,只剩撞见稀世珍宝般的怔忡,连指尖都下意识顿在帘上,整个人僵在原地。
  其身后小厮猛然倒抽冷气,颤声低呼:“大人,这、这姑娘……”
  像。
  太像了。
  张明叙怔了约莫半盏茶的光景,方缓过神来,轻声问道:“姑娘芳名几何?府上在何处?”
  苏锦绣心下满是疑云,他周身那股居高临下的威压,如寒潭浸骨,让她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应不寐。
  可他侧身偏头,半分也不与她对视。
  她素日里口齿伶俐,应对得体原是不难,此刻却被那股莫名的威压慑住,半句也答不出。
  张明叙的指尖已近得能触到她鬓边碎发,苏锦绣惊得往后缩了缩,余光瞥见他身后的侍卫,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围拢马车,顿觉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早知会卷入这等是非,便是打死她,也不会坐应不寐的马车!
  “应兄。”张明叙倏然转头,那双方才还带着惊怔的眼,此刻竟盛满了贪婪,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这姑娘,莫不是你特意为本官寻来的……”
  苏锦绣虽瞧不清应不寐神色,却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
  沉默足足凝滞了三息,久到苏锦绣都以为他已经默认。
  却忽闻应不寐一声轻笑,在这寂寂夜色里格外分明,他收了方才的沉凝,重又恢复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眸间闪烁着不明的光。
  “此女乃绣巷苏家的姑娘,今夜不过顺路送她归家。”他语调轻缓,字字清晰。
  “绣巷苏家?”张明叙眉头紧锁,显然未曾听过这名号,目光复又落回苏锦绣脸上,竟如商贾打量货物般,从上至下细细扫过,眼底的满意毫不掩饰,仿佛已将她视作囊中之物。
  苏锦绣被这目光盯得浑身发僵,正觉难堪,却见张明叙抬手放下了车帘,隔了层素色帘布,他的声音传进来,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既是绣巷人家,想来针黹功夫不凡。苏姑娘,可否接在下一单活计?”
  车帘内,苏锦绣指尖攥着衣角,声音颤抖未散:“不知是何活计?”
  “吾……”
  “吾妹。出嫁在即,需一套凤冠霞帔,姑娘若能在半年内绣成,酬劳百两黄金,可先付一半。”
  百两黄金?那阿钦往后的读书开销,岂不是再无愁绪?
  应不寐似要开口,却被张明叙抬手打断,他目光紧盯着车帘,语气骤然沉了几分。
  “接,还是不接?”
  苏锦绣隔着帘布,未曾瞧见他的侍卫刀已出鞘,正犹豫间,应不寐开口替她应下:“张大人既已开口,苏姑娘岂有不接之理?”
  帘外顿时响起张明叙的笑声:“应兄果然识趣。”
  不多时,便有仆从端着朱漆嵌螺钿托盘趋前,盘上覆着暗纹云绫,沉甸甸压得托盘沿微弯,显是那五十两足赤金。
  应不寐接了托盘,转身登车,绫下漏出的金光,在昏如墨染的车厢里晃得人眼晕。
  归途中,倏尔变天,穹窿暗合,不多时,狂风便卷着雨箭抽打车厢,发出闷响。
  宿劫般的沉郁,夜色如浊浪翻涌。
  苏锦绣伸手挑开云绫一角,灿灿金元宝映入眼帘,晃得她心尖发颤。
  这般易得的重金,总觉如坠蜃楼,教她莫名忆起“德不配位,必受其殃”的古训,指尖触到金锭的寒凉,却如遭烫般缩回。
  再抬眼时,正撞进应不寐的目光,含着审度,又似藏着谶语般的提醒。
  “这……可还能退?”
  未等应不寐作答,车外忽传一声熟悉呼唤,带着几分急切的惶遽:“阿姐?你在里面吗?”
  苏锦绣猛地掀帘望去,只见巷口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闻时钦。
  他未携雨具,暴雨将玄色衣衫淋得透湿,发梢垂雨珠,顺着犀颅玉颊的轮廓滚落,颊边水渍混着什么,在昏灯下望去,竟分不清是雨是泪。
  苏锦绣见状,哪里还顾得其他,伸手便要掀帘下车,却被应不寐一把攥住,指腹扣着她腕间细骨:“你的金子。”
  “我不要了!”苏锦绣挣开他的手,掀帘便冲入雨幕,雨水瞬间浇透她的衣发,黏在颊边颈间,她却浑不在意,踉跄着奔到闻时钦身旁,伸手替他拂去额前湿发,指尖触到他冰凉的额角。
  “怎的不打伞?”
  闻时钦眼眶泛红:“我怕回去取伞,会错过阿姐……”
  苏锦绣见他这般模样,心头一窒,想起他左臂旧伤未愈,忙握住他冰凉的手,那手心里的湿冷透过指尖传来,让她鼻间发酸:“怎会不要你?走,我们回家。”
  湿冷的雨丝黏在两人衣发间,脚步虽急,倒也添了几分相依的暖意。
  忽有一声嗓音,如淬了冰的利刃,硬生生冲破密集的雨幕,刺得他们同时怔住。
  “苏锦绣,你的金子还在这。”
  第12章 雨连天 朝来凉飔风,晚来寒浥雨。……
  应不寐端着那盛金嵌宝的锦盘自车中步下,五十两黄金沉甸甸压在掌心。
  车夫早已躬身候着,见他落地,立刻撑开一柄青绸伞,稳稳遮在他头顶,隔绝了漫天雨丝。
  他立在伞下,目光扫过不远处淋雨的二人,相携而立,衣衫打湿大半,却依旧紧紧挨着,倒比这宝马香车更显暖意。
  世人皆羡金玉满堂,可他却觉得,有人共赏红樱绿蕉,同话巴山夜雨,远胜过长夜独对金银,任寂寞噬心。
  应不寐故作闲适,如庭中赏雨,信步而至。
  车夫忙取了另一柄竹骨油纸伞,快步递到苏锦绣手边。
  苏锦绣道谢后接过伞,慌忙撑开,伞骨一转,便将自己与闻时钦都拢进了这方小小的避雨天地,还下意识地往闻时钦那边推了推伞沿,生怕他再被雨打湿。
  可闻时钦的目光,却全然落在了应不寐手中的托盘上。
  应不寐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指尖轻轻一勾,便将那暗纹云绫缓缓抽离,霎时间,黄金的冷光在雨雾中乍现,映得周遭雨丝都似镀了层淡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