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姐摸摸,是不是壮实多了?”
  “以后我学成了,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陡然拔高了声调,眼泪却毫无预兆地砸在苏锦绣手背上。
  “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连护着阿姐都做不到……只能看着你……只能看着你……”他话中带哽,肩膀微微颤抖,只能用笨拙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苏锦绣心里翻江倒海,以往对他的猜忌,在此刻全都化作了针扎似的愧疚。
  “阿姐对不起你……”苏锦绣无地自容。
  “阿姐说什么傻话,是我没用,以前总让阿姐熬夜绣活计,手指都扎满了针眼。”闻时钦用指腹擦去她脸颊的泪珠,“现如今,阿姐只要好好的,按时吃饭别累着,就是对得起我了。”
  “这点小伤,不足挂齿。等我学成了武艺,就能给阿姐当护卫,谁敢惹你不高兴,我就……”闻时钦说罢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苏锦绣望着他故作凶悍却稚气未脱的模样,心头暖酸交织,方才的红着眼眶也化作一声破涕笑。
  这般看来,他此刻仍是璞玉未蒙尘的纯良少年,纵有几分恶意的星火在心底明灭,终究未酿成燎原之势,尚有挽回余地。
  既如此,倒不如放下那些捕风捉影的虚妄揣测,好好引他走回正途,教他收敛心性,总好过让这点微末邪念,日后长成噬人的毒藤。
  两人哭罢又吃了夜宵,是闻时钦去煮的糖水荷包蛋。
  闻时钦累得够呛,苏锦绣整理好屋子,回头见他竟在自己床上睡沉了,便取了床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没多作停留,转身走到屋角的绣架旁。指尖抚过微凉的绣布,思及成为汴京第一绣娘的任务,不由得又忧虑重重。
  但转念一想重拾绣艺总不会错,自己握针走线,也算有份安身立命的本事。更何况,在现代时她为了生计弃了苏绣,那点遗憾像根细刺,在心里扎了许多年。如今借着这新的人生,正好沉下心来闯一闯。
  这般想着,她眼底重燃了光,开始打量案上摊着些未完工的小物件:素面细竹骨的团扇、月牙形还没填料的香囊、绣了半个鸳鸯的荷包。
  在苏绣的针法里,平绣规矩,乱针鲜活。苏锦绣拈着针在团扇的素绢上顿了顿,忽然想试试极难的盘金绣。
  她从匣中取了金梗线,先顺山茶花瓣的弧度盘金。金梗软又脆,转弯时得屏住气轻捻,稍用力就断,钉线更要巧,针得从金梗缝隙斜扎进去。
  曾经她为了练盘金绣,指尖不知被扎破过多少回,夜里对着烛火练到眼酸,却总在挑针时失了分寸。可此刻握着针,记忆里捻针走线的弧度忽然清晰起来,那是苏巧娘刻在骨血里的天赋,混着她曾经没日没夜的苦练,思绪像堵了许久的渠忽然通了。
  提针在素绢上游走,挑时如蛛丝拂过,绣出花瓣边缘的薄透;压时似叠浪堆沙,堆出花蕊中心的厚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团扇上已盘出簇西府海棠,迎着烛火看,水光婉转,栩栩如生。
  苏锦绣抿嘴笑了笑,把团扇轻轻搁在案上,明天拿去华韵阁卖了换些钱,再探探别的门道。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喘,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轻手轻脚挪到床边坐下,只见闻时钦眉头拧得紧紧的,额角渗着细汗,像是魇着了,嘴里还含糊地念着什么。
  没片刻,那低喃清晰了些,是带着颤的“别走……”。
  话音刚落,闻时钦眉头拧得更紧,额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
  苏锦绣瞧他这魇着的模样实在难受,便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阿钦?阿钦醒醒。”
  闻时钦惊醒,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黑眸里还蒙着未散的惊惶,额角的汗珠掉在褥子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直勾勾盯着苏锦绣,像是要确认眼前人是不是真的在这儿。
  苏锦绣被他看得心头发紧,蹙眉问道:“魇着了?”
  闻时钦没应声,只是低下头,黑发垂落下来,遮了大半张脸,添了几分清俊里的沉敛。身上那件素白寝衣松松垮垮挂着,隐约能看出肩背挺直的线条,有种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利落。
  他沉默着缓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眸里情绪翻涌,瞧着复杂得很。
  终于,他哑着嗓子开口:“阿姐,如果有一天……有锦衣华袍的人要带你走,你别跟他走。”
  苏锦绣一愣。
  “就算他说能让我飞黄腾达,能给你堆成山的金银珠宝,你都别信。”
  “那些都是假的,”他眼中满是恳切与哀求,“只有我是真的……只有我不会害你……”
  苏锦绣彻底懵了,只当他是噩梦还没缓过神,顺着话头点了点头,轻声应道:
  “好,我不跟他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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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同载酒 解忧有杜康,欢处更难忘。……
  意识又坠进朦胧的梦里。
  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忍着没让落下来。
  眼前走来个熟悉身影。是谁?想不起,心下却知,这人可以依靠。
  心口急得发慌,那些淤痕的疼,被折磨、被威胁的怕,都堵在喉咙口想往外涌。
  救我,看看我的伤,带我走。
  可唇瓣像被黏住了,怎么也张不开。四肢沉得挪不动,指尖攥得发白,发不出半分求救的声息。
  那人目光里似有担忧,她却只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神情,声音淡得像风过水面:
  “没事的,快回去忙吧。”
  心里的呼救撞得胸腔疼,嘴上却只有这一句,轻飘飘地送出去,连自己都觉得冷。
  “小娘子!”
  一声朗喝砸过来,苏锦绣浑身一颤,眼前还蒙着层噩梦的昏黑,身子已不受控地从凳上滑下去,一屁股磕在华韵阁的青砖地上,疼得她倒抽口冷气,眉头狠狠拧成团。
  苏锦绣抬眼一瞧,火气就先窜了上来。
  应不寐摇着折扇蹲在她面前,风流昳丽,笑眼眯眯,墨色衣袍铺展在地上,像摊开的鸦羽。
  旁边的绣娘们捂着嘴偷笑,七嘴八舌夸道长俊朗,应不寐受用的很,却唯独盯着苏锦绣蹙眉的模样。他手里还捏着朵玉兰花,直直要往她鬓边插:“刚瞧你睡得不安稳,给你簪朵花压惊。”
  苏锦绣心中还有噩梦余悸,赶紧偏头躲开。
  “别碰我!”
  应不寐却笑得更欢,桃花眼都弯起:“怎的还凶?”说罢就伸手要拉她起来。
  苏锦绣把他手打开,自己扶着凳子慢慢站起,屁股还在隐隐作痛,声音发闷:“你怎么在这?”
  “老板娘是我旧相识,”应不寐收起折扇敲了敲掌心,说得理直气壮,“我来买东西不成?”
  苏锦绣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一瘸一拐挪回绣案旁。
  前几日她进了这华韵阁做绣娘,此阁规定,绣娘皆以二字为称,故而她用了自己的原名“锦绣”。在这从早绣到午后,每日能得一百五十文,到了古代还给自己找了个朝九晚五的营生,想想都觉得荒唐。
  她扶着案沿坐下,拿起针戳进绷上的绣布,语气冷淡:“要买东西去前堂。”
  应不寐忽然俯身,凑到苏锦绣耳边,热气拂得她耳廓发痒:“方才梦见我了?一直喊别走。”
  苏锦绣手里的针差点戳了指尖,偏头低斥:“你别耽误我上班行不行。”
  “上班?”
  “……就是做绣活的意思。”
  应不寐不肯罢休,折扇往肩头一搭,把她拉到绣架后,屏风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你能转成正式绣娘,可不是多亏了我美言?”
  苏锦绣刚要张嘴反驳,忽又顿住。
  应不寐和老板娘是旧相识,自己虽是以真本事来聘的,前几日转正却是借了他的美言。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何况是他这般泼皮性子,硬辩指不定要被他缠得更久。
  她默了默,索性顺着话头问:“那要怎么谢你?请你喝酒?”
  应不寐听到喝酒二字,眼睛一亮:“你若请客,自然要去樊楼,那儿的女儿红加醉蟹绝配。”
  苏锦绣只从绣筐里摸出几文钱给他看,声音闷闷的:“我只有这些闲钱,要去便去绣巷尾的谷酿摊,不去拉倒。”
  “你可真是……”
  她的厉害应不寐是领教过的,铁公鸡三个字转了个遍,终究没敢说出口。
  “罢了罢了,”应不寐直起身理了理衣袍,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谷酿就谷酿,等你忙完……等你下班就去。”
  他倒是会融会贯通。
  待到暮色漫过绣巷尾的谷酿摊,油布篷下就挤了七八张矮桌,摇着蒲扇的街坊围着坐,粗瓷碗碰得叮当作响,混着谷酿的粮香和谈笑声漫出来,热热闹闹的。
  苏锦绣熟门熟路往里领,应不寐跟在后面,目光扫过沾着酒渍的木凳,手里的折扇无意识地摇了两下,带着点不自在的疏离。
  “愣着做什么?”苏锦绣早瞥见他那嫌弃的样子,转身向老板要了半坛高粱苞谷酿,随后径直往角落那张矮桌一坐,指了指对面的小板凳,“坐呀,还得请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