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康皮子还没出口的恭维话一下子全堵在嗓子眼。他又偷偷打量了下,只见这位郎君孤身一人,没有仆从相伴,穿的袍子样式普通,但料子却是蜀锦,肯定非富则贵!他们这些士大夫总有些怪癖,这小郎年纪轻轻,想是刚出门游历,还怀着满腔的抱负想体味下民间的疾苦!
  康皮子是个杂胡,从小混迹市井,看惯了眉眼高低,素来厌恶这些端着架子的士族。他在心里大大地翻着白眼,脸上却依然笑的真切:“好叫郎君知晓,仆家的客房都收拾的利落,普通间也比别家的亮堂宽敞,所以早早的都定了出去,只剩下一个稍间,怕是不太合郎君的心意……”
  “可。”
  康皮子看着小郎君皱了下眉,就当真定下了这间,心里一琢磨,想来这是个抠门的!赏钱之类的自是没有了!不自觉脸上也带出了些颜色,道:“郎君可要洗漱,普通客房只送一桶水,澡豆您得自备。”
  不想,小郎君却唤住了他,并掏出了一把铜板放到几上,道:“长乐巷的谷记酒肆你可识得?”
  康皮子看了眼铜钱,足有十来枚,心中一喜!又听闻他问的是谷记,这在西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遂喜上眉梢的道:“自然是识得!”他心里暗笑,原来这小郎君也是为了谷娘子而来,这样的傻子可是有许久不见了!
  康皮子往前凑了凑,小心地询问着:“郎君要打听的可是谷记的东家谷三娘子?”
  小郎君肃着脸,下巴冲着铜钱一挑,道:“讲。”
  康皮子连声道好,快速的把铜钱全拢在手里,哈着腰道:“小郎可要三思,您身娇体贵的,那谷三娘还是远远离着些好,那可真真是个煞星!”
  这位小郎正是裴子孚,自他出了酒肆,越想越觉得谷娘子可疑处甚多。不说谈吐见识,只看她施礼,就断不是平头百姓家能教得出的!自己此次出门,一来瞒着家里,二来此行的目的很是冒险,自当是越谨慎越好,好歹不能带累了家族。
  康皮子端详着面前的小郎君,见他确是认真聆听,也不由起了谈兴,滔滔不绝道:“要说这谷娘子的身世也是坎坷,听说她是荆州人士,也是高门大户娇养的小娘子,只不过家道中落,被配了个病弱的氏族郎君,夫家急着让娘子过门,已经纳过彩、请了期,却没成想,还没等到行昏礼,郎君就病去了!谷娘子喜堂都没入就守了望门寡。夫家势大,嫌娘子晦气,竟二话不说就把她休弃出门。谷娘子是个烈性子,当场就拔下簪子自毁了容貌。后拿着嫁妆单子,改回了本姓,立了女户。听说她在娘家行三,大家都称她谷三娘。关内多讲究,一个女子不好过活。后来她就带着个老仆,辗转来了这边陲,靠着一手酿酒的好技艺,也立起了名号。”
  裴子孚听得店伙计说书一般,讲得口沫横飞,不禁皱了皱眉,问道:“你讲的倒是详尽,可不知确实否?”
  康皮子没想到真会有人较这个真,愣了一下,道:“小的自是道听途说,县里识得她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裴子孚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康皮子看着小郎君对自己的说辞不甚满意,忙接着道:“郎君别急,我后面要说的才是重点,且都是亲眼所见!只是……”
  “莫要吞吐,说!”裴子孚看他说得犹豫,以为嫌赏钱不够,心里嗤了声,骂了句市井儿,又掏出几个铜板。
  康皮子慌忙摆着手道:“不不不,郎君误会了,仆是怕一会儿要说的话不雅,污了郎君的耳朵!”
  裴子孚示意他收好铜钱继续。
  康皮子脸上乐开了花,心里连连赞叹自己眼力不凡,这是遇上了财神!
  更加卖力的道:“要说这世道,一个女子孤身在外确实不易,更何况她那个样貌!想必郎君也见过了,即便破了相,也不是这边城的粗野妇人能比得的。”
  “所以……”他停顿了下,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她那酒肆刚开张的时候,街上的泼皮无赖成日里围在门面前转悠,后来见着确实没有男丁出来呵斥,更是大着胆子进了店铺里。不过任谁都没想到,谷三娘带的那个老家仆是个练家子,手底下的功夫强的很!那些个大汉被他整治得轻的折手折脚,重的,现在怕还在榻上躺着呢!”
  “哦!”裴子孚挑挑眉,“还有这等人物!此去我倒是未曾见到。想来有忠仆护着,谷娘子的日子自然安稳不少。”
  康皮子露出口黄牙“嘿嘿”一笑,颇神秘的道:“这些市井儿本就是想占些便宜,吓唬吓唬就能打发了。后面再来的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怎的,还有人欺男霸女不成?”裴子孚听到此处,眼神一凛,插嘴道。
  “郎君,我们这边陲小地,愚民难教,百姓听过、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县城的明府、少府,那些个律例律法说白了还没有县里员外郎的拳头大!”康皮子怕郎君听出了真火,忙气儿也不喘地接着道:“可最后,任谁也没占得丁点好处!”
  “这谷娘子酒酿得确实地道,尤其是黄醅酒口味甘醇,慢慢地也积攒了些人气。邻近纳职县有个安大户,是个大食肆的东家,家里良田美眷,奴仆成群。听闻谷娘子的名头,直接遣了媒人来纳彩,彩礼就堆在谷记的前堂上,西市里不少人都看到了,这是要正式抬了谷娘子去做贵妾!可谁知当夜刚敲了街鼓,天还没黑透,安员外家的食肆就走了水,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斗拱、梁柱塌了大半!好在过了宵禁没伤到人命。”
  “可是人为?”裴子孚听得新奇,忍不住打岔道。
  康皮子缓了缓气,道:“安大户也是这么认为。遂禀了明府,誓要拿到那贼人!府君也很看重,差了手下的不良帅来查探此事,可不管怎么查都没发现纵火的痕迹。中途也来咱们县盘问过,咱们县和纳职县巡值的武侯都信誓旦旦的保证,当夜绝对没有人犯禁!您说奇不奇!后来大家伙都说是这安大户为人不善遭了天谴。这事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这又跟谷娘子有什么干系?”裴子孚心里想着,小民们见识浅,这哪是天谴,定是遇到了高手。可这高手是不是谷娘子家的那个老仆?看来自己还得走趟谷记酒肆。
  “郎君听我细说!这安大户遭了灾,赔进去不少家财,听说气迷了心,昏睡了几天都未醒。家里人求医问药不成,只得请来了道士开坛做法。那道长算得安大户是被妨害了!家中的安大娘子一合计就想到了谷三娘,忙遣了仆妇领着道长来了咱们县。道长来的时候正是坊间最热闹的时刻,左右邻里都看见了。那道长青兰的道袍,头戴月冠,手执拂尘,胡子花白真跟老神仙一般!神仙道长也未靠近,只在巷口远远的望了一眼,然后屈指一算。”
  康皮子学着道士的语气,端着手,煞有介事的道:“不妙,不妙!这娘子命犯恶煞,万不可亲近,速远离了!”
  裴子孚看着他说书般的架势,险些笑出声。清了清嗓子,配合的问:“然后呢?”
  “然后这安家按着道长的指点,只要回了纳彩的木鸭,彩礼都没抬,匆匆就走了。这事神就神在,当晚没过子时,安大户就醒了,醒后直说在梦中见了仙人,仙人一直看护着自己才能平安无事!这事很快就传开了,谷娘子的名声更响,但也人人避之不及,就连那条巷子口都清净了很多。”
  裴子孚面上表情未变,心里却盘算着,这安大户的情形八成是被下了药,单看这用药的分寸把握就非常人,更何况这事还圆得毫无破绽!
  他明白此事定和那谷三娘有关,只不知她究竟是何来路!于是试探着问:“恐怕并不是人人都信此道,总会有敢吃螃蟹的第一人。”
  “真叫郎君猜着了!”康皮子谈兴不减,接着道:“过了没几个月,县里来了个走商的栗特人,叫石扈巴,很有些背景,和回纥、突厥都有勾连,跟咱这边的衙门也打通了关系。据说他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买卖,都是从偏僻的村落抢掠或拐带了妇女四处贩卖。此人不知如何打听到了谷记酒肆,一眼就相中了谷三娘。他们那不信什么佛道,任谷娘子孤拐的名声传破天,也全没放在心上,天天带着大批的随护去铺子里歪缠。”
  “嗯,他们信奉祆教,崇拜火。”裴子孚补充道。
  “对对对,郎君果非凡人,博闻强识!他们信得就是这个。”康皮子赶紧借机逢迎。看看小郎不为所动,只得接着讲:“县里的人私下议论,有的道谷娘子可怜,有的幸灾乐祸,说什么的都有,但都是觉得这次她定是躲不掉了。可谁曾想,峰回路转。有一日那石扈巴带着两匹绢,就要给谷娘子下定。可刚走到巷子口,眼睛却突然瞎了!我瞧得真真的!”
  康皮子挥着手,尽力的模仿着,“那人当时形同疯魔,连喊带叫,在大街上趴倒就拜,嚷着什么火神啊,光明神啊,奴知错了!磕了一串的头,爬起来被仆从架着就跑了,从哪以后再没露过面!”
  裴子孚听得越发严肃起来,看来这谷记里确有高人,这高人不是医术超群绝伦,就是一手毒术出神入化。不管是哪种,不知对他此行会不会有妨碍。他思度着,要不要今夜去探探虚实?又琢磨自己的功夫恐怕还不到家,别先打草惊了蛇,还是白日里去旁敲侧击一下更为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