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东境高空上,矗立着金檐玉瓦的庞大塔身,云雾缭绕,仙鹤啼鸣,宛如神仙居所。
  拭雪剑停在了巍峨高塔第九重上,这层楼与下面八层有着断层的拔高,向下望去是一片飘渺白雾。
  如果人站在第一层,抬头望也望不见第九重的高度。
  第九重高塔,才是真正的九重楼。
  寻常人根本来不了此处,层层禁制感应到陌生来客,纷纷开始运转。
  施青厌连呼吸都困难,只能僵硬地立在剑上。卿长虞丢来一个抵抗灵压的护罩,这才好了些。
  卿长虞向塔身走去。
  重重禁制不近他身,只晕开一道道金色的波纹。
  围绕九重楼而飞的看守仙鹤施施然鸣叫着,没有展露一丝攻击意愿。卿长虞顺手摸了摸仙鹤羽背,似乎和它是旧相识。
  他轻车熟路地踩过琉璃瓦,屈指叩了叩窗,琉璃窗棂发出一两声清响。
  “门主怎么不开窗透透风?”
  窗户从里面猛地打开,药香飘动,随即爆发出了连绵的咳嗽声。
  卿长虞伸手进去,摸了摸里面人,似是安抚,手法又像在摸宠物:
  “我还想,总不会是生我气吧?”
  里面的人不再咳嗽,紧紧抓住卿长虞的手,一字一顿地叫出他的名字:
  “卿,长,虞。”
  卿长虞笑眯眯道:
  “是在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卿长虞的性格其实算不得好,他总是凭借心情决定待人接物的方式,往往惹得人爱恨交织。
  九重楼门主岁间玉,是卿长虞难得交上的好友。
  性格平淡,还天生病体,动不了一点粗,弱弱的很安心。
  不用担心好好的一个人突然拔刀玩生死恋什么的。
  像这样死死拉着他的手,双目红着叫他名字的场景,怕是岁间玉此生最激动的时刻了。
  这种人逗着玩最有趣。
  卿长虞故意探了半身进窗,凑近道:
  “想我啊?”
  又伸手要替他拢起垂落的外衫,道:
  “怎么还瘦了些……”
  “卿长虞……!”岁间玉死死拉着他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又道,“卿长虞……”
  五十余年未见,这人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不提一点前尘往事?
  就好像,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岁间玉按捺住心中冲撞的情绪,几乎咬牙切齿道:
  “卿长虞,你是不是要逼得我和那些人一样发疯?”
  他几乎以为卿长虞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在卿长虞最后一面时,这人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死。
  春去冬来,五十载春秋,杳无音信。岁间玉起卦推演,怎么算,都是身死道消,再无一丝魂魄。
  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岁间玉的手渐渐收紧,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怎样情绪,只觉胸口阵阵发麻,后知后觉地荡起酸楚来。
  他又何尝不是只与一人相熟。
  九重楼的门主岁间玉天生体弱,在重重禁制保护的高楼中生活了十余年,除开楼中门人,没有外人能接近他。
  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一个卿长虞。
  数百年前一个平常的日子,一袭红衣踏云而来。
  此人破开重重禁制,费大功夫敲开他的窗,却只随意丢来几本绝迹了的古书图谱,笑道:
  “看门主总是一个人,要不要同我作个伴?”
  没有人能拒绝他,岁间玉几乎以为是上苍眷顾。
  但苍天又如此仓促地收回了这一馈赠。
  五十年前,卿长虞一身红衣被血浸透,滴滴答答地沿着琉璃瓦下落,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痕。
  藕白如玉的肌肤上是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卿长虞伸出胳膊来,利落地又划了道口,笑道:
  “有人想要我的血,倒不如给你喝了。”
  灵血佑长生,注定他此后的人生由卿长虞构成。
  粘稠的血液、诡异的香气、湿热的温度,弥漫在暴雨来临前的午后。
  定格成岁间玉对卿长虞最后的记忆。
  【激活人物:岁间玉
  好感值:100】
  高楼风过,吹起卿长虞束发的红色缎带,几缕墨丝挣脱,轻柔地扫过他的锁骨。美人面一如当年,往日磋磨未妨碍他半分潇洒。
  卿长虞侧身,露出拭雪剑上的人影,对岁间玉道:
  “新捡个小孩,行个方便?”
  施青厌适时上前问候岁间玉,而后微微靠近卿长虞,似乎有些不安。
  岁间玉拢起垂落的外衫,冷笑道:
  “你倒是又发了善心。”
  九重楼门主,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他又怎么看不出来,这孩子是本该已死的施家公子,施青厌。
  卿长虞啊卿长虞,怎么总爱找些麻烦人,做些麻烦事?
  卿长虞摊了摊手,悠悠道:
  “没办法,太善良。”
  九重楼晓天下事,第九重里别有洞天,书架上放置着无数秘籍功法。任何一本放在外界,都是千金难求。
  卿长虞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隔空摇摇一点,各种密不外传绝版藏书便从架上飞来,数十本齐整地堆叠在地上。
  问施青厌:
  “这些背下来,要多久?”
  施青厌道:
  “十月足以。”
  卿长虞道:
  “三月。”
  岁间玉闻声侧目。
  要说记性,世间唯一与岁间玉不分伯仲的,就是卿长虞。
  三个月,卿长虞能将第九重所有的书籍经文全都几下来,分毫不差。
  比岁间玉更强的是,卿长虞的修炼天分高到发指。凡是背下的功法,不多时便真正参悟,学以致用了。
  有时候,他过分的天赋会让人产生惶恐。好像一只羽翼溢彩、凤尾流光的飞鸟,生得漂亮只是为了让世人纷纷注意到它,却没有一人可以独占这份光彩。
  卿长虞不容置疑道:
  “三月后开始正式修炼,三年后,有报仇之机。”
  仇就要利落地还,什么十年不晚都是窝囊废。
  施青厌自觉羞愧,低头道:
  “是。晚辈会做到的。”
  岁间玉这处位置隐蔽,生活待遇好,还有一堆密而不传的经文图谱,简直是完美的气运之子托儿所。
  摇铃声响起,九重楼门人已收拾房间,带着施青厌与数十本书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了二人。
  茶叶在茗中舒展,茶香顺着水雾在空气中弥漫,和卿长虞身上的香气混合,让人心神俱宁。
  卿长虞微微垂首,吹动茶叶。此时微风正好,好像五十年撕心裂肺都是一场梦。
  岁间玉有万语千言哽在喉头,最终只闲聊道:
  “还是红衣适合你。”
  卿长虞穿艳丽张扬的衣服正合适,现在这件素衣放在他的身上,倒看起来十足正经,让人有高不可攀之感,很有从前仙尊时的气质。
  卿长虞原本眯着眼,任窗外细风吹拂,闻言摊出手来。
  示意要是爱看,就给自己拿一件来。
  岁间玉对他这副大不要脸的模样颇为熟悉,直到这时,才有此人真的回来了的实感。
  卿长虞就这样,顺杆爬,心情好的时候爱捉弄人。
  “你从前的法衣可不在我这里。”
  卿长虞啧了一声:
  “小气。”
  岁间玉笑了一声,连带着眉梢眼角的病气都消散不少:
  “那件赤色织金云饕衣不在,另有旁的法衣备着,也免得你被易忘尘认出来捉了去。”
  卿长虞点点头,问道:
  “……谁来着?”
  岁间玉一愣,随后竟是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枉自他追着你为难了那么些年,又费心费力找了那么些人来逼你去死,到头来你连他名姓都不记得——实在好笑。”
  话到最后,心里又冒出来些感同身受的酸。
  卿长虞这人,还真是是谁也不在乎。
  在岁间玉的话语中,卿长虞知道了,这易忘尘乃当世第一,修无情道,嫉恶如仇。
  他按了按剑,倒是很想去切磋一二。
  系统音立刻响起:
  【警告:当世第一应由气运之子施青厌击败,宿主不可干涉】
  啧。
  卿长虞撇了撇嘴,没劲。
  他将茶盏放下,青瓷落桌咔哒一声响,显然对品茗没什么耐心:
  “替我看着施青厌,我之后再来取。”
  俨然将九重楼当成了寄存处。
  “你放心,少不了他一根头发。”
  卿长虞闻言,善解人意道:
  “其实,要背书么,少点头发也很正常。”
  岁间玉被他噎了噎,心中难言的酸涩竟消散了不少,气笑道:
  “谁要同你打趣?你又要去折腾什么?”
  卿长虞弹了弹拭雪剑身,也笑了:
  “当然是给人找把好剑,砍人才更利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