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众人见福顺和顾三郎一脸慌张,顾三郎背后似乎还有个人,正十分疑惑。临近一看,顾三郎背上正是谢凡,还昏迷不醒。众人顿时是手忙脚乱起来。
  还好谢老秀才久经乡试考验,见过大风大浪,经验非常丰富。他素来知道乡试场上常有士子心力交瘁,精神耗费过度。伸手一探鼻息,呼吸平稳,所以勉强保持着镇静。
  谢老秀才指挥顾三郎将谢凡放下平躺,又打发福顺给谢凡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谢凡方才人中被掐,已些微觉得些疼痛。在顾三郎背上一路颠簸,又有了几分知觉。此刻被冷水一激,终于醒转过来。福顺一见少爷醒来,立刻给谢凡端来甜汤。
  众人一番操作,总算有一个是对了症状。谢凡一口气喝完汤水,血糖水平恢复正常,感觉自己又活了回来。
  谢凡长舒一口气,说道:“再来一碗,要再甜些的!”
  接着一连三碗甜汤下肚,又吃了好些甜蜜糕点,谢凡方才心满意足了。
  身体恢复,心情放松。谢凡只觉天更蓝了,河更清了。福顺一张点缀着暗疮的大饼脸,也英俊了。
  谢凡见祖父在旁,正是一脸担忧望着自己。他连忙出言安慰,说明自己已然没事,只是饿着了。
  又将自己不幸流落粪号,在场中胃口全无,只喝了茶水,万幸文思流畅,还是顺利完卷等等,一一讲了。最后放牌出来,走得着急,方才晕倒。
  谢老秀才听完抚须点头,一脸了然神情。连声说:“原来如此,明白明白。”
  气氛正好,谢老秀才顺势又讲了些自己当年乡试所遇趣事。考号漏雨暴晒,临近恭房,试卷被烛火点燃,士子答题艰难等等皆是寻常,不足为奇。
  甚至曾有考生用脑过度,中途猝死在号房。偏偏放牌时候未到,号军不敢开锁。同闱余下学生迫于无奈,在死尸陪伴之下又考了一日。直至众人完卷,贡院清场完毕,方才有人进来收尸。
  张世贤听闻乡试考场竟恐怖如斯,忙不迭庆幸自己不擅读书,做生意真好。陆有富也是立刻表态,以后绝不逼迫两个宝贝孙子考科举,尽可以随着儿子陆才明做生意。
  谢凡立马补充,自己将来须得拜托张世贤,毕竟陆家已经不缺秀才了。众人闻言皆是哈哈大笑,空气中满是欢乐的气息。
  因为此后无事,谢凡也不着急回家。和众人一齐闲聊等候陆平恭出场。时至黄昏,陆平恭终于完卷出来。他亦是十分疲惫,稍作休息,便一齐回去。
  考场所作文章太长太多,谢凡回家并未默出乡试所作文章。更因为考试辛苦,他书也不曾翻开一页。如果不是对取中与否心中没底,他简直想同前世高考后一样,把乡试书籍都卖了。谢老秀才知孙子辛苦,也就由他去了。
  因为放榜多在九月,所以众多考生仍在南京城内等候成绩。如谢凡和陆家兄弟这般正派的,便是老实在家休息。旁人也有些好玩耍的,便放浪形骸、寻花问柳。一时间城中勾栏酒肆生意格外兴隆。
  这边一众考生完成三场,心情放松,静候佳音,自是不提。
  那边一众考官却在紧锣密鼓批阅试卷。一次乡试,参考士子多达四五千人。又有三场考试,考卷数以万计,不可谓不多。偏偏考官何时阅卷完毕,何时方能放榜。考生们殷勤等待,考官们只能加班加点。
  秋闱春闱,为国选才,自然严防徇私舞弊。故而考官有内帘官、外帘官之分,一旦开考内外帘官互不往来。
  内帘官指主考、同考、内提调、内监试、内收掌等。负责出题和阅卷。外帘官指监临、外提调、外监试、外收掌、受卷、弥封、誉录、对读等,负责管理各项考场事务,也称场官。
  内帘官阅卷期间须全程封闭。更有锦衣卫在侧。如有任何舞弊之嫌,便得即刻上报。
  南北两京乡试,主考两人,同考四人。皆用进士出身翰林官,内阁学士等充任,由天子钦命。
  因本届乡试,是当今天子登基后首科。所以可谓郑重其事。两京主考皆是德高望重,文坛领袖。应天府主考官更是天子帝师,高长德大人。
  科举阅卷可谓“去留在同考,高下在主考”。主考用墨笔,同考用蓝笔,皆须在朱卷上留下批语方可。
  同考官于选中考卷上留下“荐”字,再交由副主考。反之未被选中考卷则叫“落卷”。
  “荐卷”若是副主考亦觉得可取,则会在考卷上写下“取”字。
  “取”字试卷方才会与主考官相见。若主考官仍觉可取,便会在试卷上写“中”字。
  同考官“荐卷”,副主考“取卷”,主考“中卷”。一份朱卷须连过三关,方能成就一位举人。
  第51章 阴错阳差
  南直隶省作为大明乡试大省,乡试考生数量历来为两京十三省之冠。本届乡试又因着积压了两届士子,所以人数格外众多,逼近五千大关。
  依照谢凡前番计算,本场乡试录取率应当不足百分之五。可实际上,谢凡还是过于乐观。纵然人数为历年新高,本场乡试依旧为定额,只取一百三十五人。所以录取率实际不足百分之三。
  不过相对于其他行省,南直隶举人名额也是各省最多。举人名额按一省人口、物产、税赋而定,所以各省皆有不同。大省有百余名,比如南北直隶。中省约七、八十名,比如山东、山西。小省仅四、五十名,比如广西、云南。录取名额皆有定数,不能任意增减。
  相比中式名额,朱卷数量实在巨大,可谓浩如烟海。仅靠几位考官、同考官在短短月余内批阅完毕,简直如大浪淘沙一般,殊为不易。
  外帘官将考生墨卷誊抄为朱卷,朱卷又经过对读,方才送至内帘。内帘收章官将朱卷按照《五经》分开成捆,每经试卷专由一房批阅,亦是取中定额。如何分配又由考官抽签决定。因此担任阅卷的同考官,又称房官或房师。
  故而如谢老秀才所言,首场试卷最为重要。若是首场落卷,任凭此后两场文章如何惊才绝艳,也是枉然。
  此外还有一处关卡,却是谢老秀才久经战阵,亦不知晓:朱卷若是先至考官案头,便更易取中。因为试卷评阅全赖人力,考官困于方寸之间,整日看卷,看至后头,考官也难免懈怠疲惫。所以越至后头,取中越难。
  正所谓“定弃取于俄顷之间,判升沉于恍惚之际。”*
  说到谢凡,他首场文章做得不错。语言质朴,逻辑通顺,更要紧言之有物。尤其诗义《小雅·蓼莪》一文情真意切,诚恳动人。鲜花总需绿叶衬。
  这份朱卷在一众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文章中,显得格外出色。更要紧的是,谢凡的卷子在第一日便放于房师案头。
  经房同考官正是精神抖擞,奋发上进之时。刚好同考官乃是一个十足孝子,从小由寡母含辛茹苦抚养长大,千辛万苦方才考取功名。他深感于“墓门拱木,自古无死而复生之亲”一句。于是在这份朱卷上留下一个蓝笔“高荐”。
  “荐卷”送至副主考翰林学士,杨伟案头。杨翰林通览全文,亦觉四书经义文章言之有物,诏、表、诰撰写也是中规中矩。
  杨翰林顺利看到到最后一篇策论,眉头渐渐紧蹙。
  此篇策论文采斐然,才华横溢。偏偏对于卫所军户这等祖宗成法,暗含不满。虽然卫所军户逃亡甚多,早已人尽皆知,正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可人尽皆知,亦是不可随意置喙。正如不可“对着和尚骂贼秃”。最后对朝廷海禁亦是颇有微词,竟还多谈海贸之暴利,铜臭之气扑鼻而来!
  “既是胆大包天,又是有辱斯文!”杨翰林为之一哂,不以为然。
  原来这位杨伟大人一甲探花出身,如今年过五旬,正任翰林院学士。论相貌杨翰林方额广颐,下颌一缕美髯,可谓相貌堂堂。论文采杨翰林曾为探花郎,自不必说。
  他性格正经,克己复礼,恪守成法,不越雷池一步。刚好不对嘉历天子胃口。因为不讨当今皇上欢心,他这个翰林学士做得颇有些窝囊。可偏偏他是先皇留下旧臣。新帝立足未稳,不好贬谪,只把他冷落一旁。
  最近皇上因为些个琐事,厌烦杨翰林喋喋不休。借着秋闱大比,便打发他来南直隶,做乡试副主考官。乡试主考官动辄封闭月余,不与外间接触。九月等到乡试放榜,杨翰林再回到京城,皇上早把事情办理妥当了。
  做一省乡试主考,本届取中士子便都是主考“门生”,主考便是士子“座主”。对官声大大有益。因此做主考虽然辛苦,亦是一份美差。所以杨翰林无法拒绝,只好离开北京城。
  天子既然不喜杨伟,自然不会让他舒舒服服做主考。皇上特意安排自己老师,高长德做正主考,刚好压制杨伟一头。本场取中所有士子,不光是副主考杨翰林门生,更是正主考高大人之门生。
  天子这一番帝王心术,翻云覆雨,只将杨伟弄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于是杨翰林怀着心中愤懑,对着此份气调不合的朱卷,提笔轻轻落下一个“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