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118节
  第118章
  一日 正 中,天空不仅干净澄澈,摘星台的金顶亦是光华流转。
  她站着,他毫无所觉般,高大的身躯继续朝着璀璨的金顶稽首,明亮的日 光照映在他深色的衣袍上,丝线勾勒出的花纹斑斓美丽。
  张静娴的眼前不由一片眩晕,她仿佛又看到了和谢蕴初见时,那条在云杉树上蜿蜒爬来的毒蛇。
  只是,这一次它未朝她露出尖利的毒牙,而是不急不慢地爬向了她的箭下,从容亦沉默地将自己的七寸对准同样尖锐的箭头。
  它甘愿在她的面前求死。
  一片昏暗中,张静娴什么都看不清,她垂下了头轻声问,“你在做什么?谢蕴。”
  前方的残影微停,很 平静地回答她,“阿娴,我心有所求。”
  他在祈求鬼神,做世间不可能之事 ,所以必须绝对虔诚,必须放下所有的身段,必须如最卑微的蝼蚁一般俯首。
  “求什么?”她惨淡地笑,声音大了一些。
  这一次,他没 有再回答她,而是迎着日 光不停地跨上台阶。
  “求什么?你又缺什么呢?”权势、地位、声名 ,世人艳羡的一切他全部都有,他凭什么跪在这里祈求。
  谢蕴依旧跨越台阶,低下冷峻的一张脸,不答。
  “你没 听 到么?我问你求什么!”
  张静娴深吸了口气,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汹涌的情绪一瞬爆发,她红着眼睛恨不得对他说尽最恶毒的话。
  女子 冷漠至极的声音令人神魂俱震,张仙师又惊又怕,着急使了个眼色想要让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道童给 押下去。
  她知 道她对着怒吼的人是谁吗?这可是谢使君,手中掌着五万精兵,就连至高无上的天子 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将摘星台赐给 他。
  有几个身着道袍的人接收到张仙师的暗示,意欲上前,可惜他们才迈出了第一步,谢使君的随从就冷冰冰地拦住了他们,不许他们轻举妄动。
  台阶之上,渐渐地,一前一后对峙的两人身形变小。
  而明明是前面的人一阶一稽首,但却是他身后的人看起来更 疲累,急急地喘着气。
  “鬼神乃是飘渺之说,真没 想到自诩聪达的谢使君会信这个。”张静娴无情地嘲笑他陷入到鬼神的迷障之中,只是个庸人、俗人,不配他的人杰之名 。
  第一百个台阶,谢蕴的脸色没 有丝毫变化,他仿若一个玉做的人,就像他曾经比喻自己的母亲,无悲无喜,触手难及。
  “你知 道我为何出现 在这里吗?是因为我早和叔简大人做下了约定,我答应他忍耐一段时间,他答应我会和谢丞相商议解除与你的婚姻。”
  张静娴喘息着,语气凌厉,红通通的眼睛聚满了水雾,“一个处心积虑离开你的农女,你要一遍遍地在她的面前跪下吗?”
  她只想拿到一封和离书,他跪在这里五百遍,也只会给 人增添笑料!
  第二百个台阶,他的额头无汗,呼吸略微变重了一些。
  “谢蕴!谢相之!你这个疯子 !”张静娴恨恨地骂他,想要咬他的肉,吮吸他的血。
  第三百个台阶,他重复的动作慢了一分,等着她跟上来时,薄唇微微勾了一下。
  张静娴已经骂不出来了,她的手脚发软,鼻尖布满了汗水,那颗小痣水莹莹的,映衬着她的脸格外 的白 。
  第四百个台阶,时间过了许久,她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他的手背和脖颈上一根根跳出的青筋,他的呼吸也更 加沉重。
  他们已经离张仙师等人很 远很 远了,跃动的光影仿佛开辟出一个新的世界,围绕着两人,让他们清晰地听 到彼此的心跳声和喘气声。
  “……谢蕴,停下来吧,我求你。”张静娴从启开的唇瓣中发出一声哀求,他不是这个样子 的啊,不是。
  男人第四百九十次跪在坚硬的台阶上,起身的时候他高大的躯体晃了一晃,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的额头上也终于冒出了一层薄汗。
  第四百九十六个台阶,女子 落下了一滴眼泪,带着浓浓的哭腔说,“是,我不装傻了,我知 道的……我知 道你在求什么。”
  第四百九十七个台阶,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所有牢牢裹在她身上的躯壳全部碎裂,“我……我是爱你的,那场死我其实已经原谅你了。”
  从他生病陷入梦魇之中,从他如游魂跟在她的身后,从他为她开辟更 广阔的天地,再早一些,从他深夜孤身提着烛台等待着她,从他抬手为她挡下来自舅母的伤害时,她就在慢慢地原谅他了。
  他承诺予她自由,笑着说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时,张静娴感受到了前世那个自己的彻底消散。
  她完全地放下了前世。
  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听 到他有危险时放弃梦寐以求的自由折返;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冒险筹集兵马,夜夜担心地合不上眼睛;若非如此,她不会躲躲藏藏地跟在他的身后,想要朝他靠近。
  她是一个固执的农女,非要到被 逼到尽头,退无可退的地步,才愿意正视自己的一颗心。
  第四百九十八个台阶,谢蕴停了下来,他缓缓地回头,望着满脸泪水的女子 ,薄唇弯起了愉悦的弧度。
  “我以为,阿娴会在最后一刻承认自己的心意,没 想到阿娴爱我比我想象的更 深一些。”
  还有两个台阶,谢蕴极力 克制着心头沸腾的欢喜。
  在只差一点点的时候,他赌赢了。
  谢蕴的嗓音很 哑,掺杂了种种无法用语言传达的情绪,有汗,有血,还有他无数次在梦魇中落下的泪。
  “我也觉得我是个疯子 ,阿娴,勿要怪我。”他低声笑起来,其中犹藏着另一种神秘。
  张静娴呆呆地望着他,朦胧的泪眼中是毒蛇身上绚烂至极的花纹,但这一刻,她不再害怕,不再警惕,而是为此着迷,神智尽失。
  “我向鬼神祈求,阿娴此生平安,无人可以伤到你,带走你的命。”
  谢蕴跪在了第四百九十九个台阶上,他抬起头,黑眸看到了另外 一个自己。
  梦魇中的场景诡异地在此时重合,只是那个他怀中还抱着挚爱的女子 。
  她因为他的过错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变成了一具没 有生气的尸体。
  谢蕴带着她来到了建康,在满地血腥中踏上了摘星台。
  同样的五百次稽首,只是没 有仙师,没 有道童,也没 有她满是心疼的絮语。
  当跨越了第五百个台阶后,跪在摘星台的金顶之下,他以自己的功绩和性命向鬼神祈求死去的女子 能够复生,永远不再经历为人所伤的痛苦。
  于是,他仿照着她的伤口把长剑刺入自己的心脏,鲜血从长阶往下流,他的血液即将流尽时,谢蕴看到了无比渴望的一幕。
  他的阿娴重新活了过来,在一片白 茫茫的山雾中,朝着茂密的云杉林走去。
  这一刻,她是山中的仙灵。
  可是云杉林下刚好倚着一个伤重的男子 ,身上的傲慢令人厌恶至作呕。
  谢蕴的意识附身在了一条毒蛇之上,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朝那个男子 爬去,然后用尖利的牙齿咬中他的喉咙,注入致死的毒液!
  他必须死!
  一只漂亮的木箭破空射来,谢蕴意识消散之时,满是爱怜地看向一身粗麻衣裙的农女。
  还是很 心软啊,他的阿娴。
  ……
  可这不是结束,有一个声音明明白 白 地告诉他,梦中的血液流尽性命相抵换来的只是时光逆转的机会。
  那个善良的拥有一颗至真至诚之心的农女依旧会踏入那条山间小道,依旧会救下云杉树下的男子 ,依旧会被 带离她自幼生活的山林。
  无论重来多少遍,她的命运都会和一个人纠缠在一起。
  改变她令人痛到发疯麻木的结局,唯有他重新跟随梦中自己的步伐,打败氐人收拢功绩,然后和梦中一般第二次进 入摘星台,第二次流尽鲜血。
  当然,谢蕴笑的心满意足,他不会告诉她这些。
  所以,勿要怪他。
  他活不长了,而如果在死前还不能得到她说出口的爱,他实在很 不甘心。
  所幸,谢蕴赌赢了,接下来的一切就真的只能交由上天了。
  他站在庄严神圣的金顶之下,最后一次优雅稽首。
  心情稍稍平复的女子 见他如此,含含糊糊地带着鼻音让他不准再作践自己,“我不管…怎么样活了过来,晁顼也死了,我先前和你说过的不可能早就成为了事 实,你快起来…莫要再求。”
  张静娴的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她无法和谢蕴解释的太清楚,比如她是如何死了一次后又在遥远的自己家中睁开眼睛,比如是不是死去的母亲在保佑着她。
  “好,听 阿娴的,不求了。”
  谢蕴站起身,黑眸深深地望着她,简直是要用尽一生的凝视,金色的光芒洒在她的身上,他说,自己的腿有些疼。
  何止是疼,那样重的腿伤痊愈不足一年,经由战场的磨练和五百遍的屈膝,此时巨大的痛楚犹如钻心剜骨。
  他又重复了一遍,很 疼很 疼。
  空旷高立的摘星台上只有他们两人,张静娴抿了抿唇,将道袍的两只衣袖挽起来,一言不发地给 他揉着腿上的穴道。
  两条长腿的穴道揉了一遍,途中无人说话,悠长的呼吸消弭了紧张与生疏,静谧的氛围慢慢流淌。
  他们之间不是没 有过好时候的,可是从前的她心中沉甸甸地装着前世,不可能像现 在一般毫无保留。
  揉完了腿上的穴道,她悄悄瞄了他一眼,紧紧地抱着他,主 动依偎进 他的怀里。
  “抱一抱就不疼了,我和丞相说过为你寻名 医。”
  她软软的唇瓣里面又会吐出慢声细语哄他的话,真是十分的乖巧,勾人。
  谢蕴目光幽深地盯着她,指腹微捻,轻轻落在她的鼻尖上,叹道,“好乖啊,阿娴。”
  张静娴的脸颊霎时红了个彻底,她平时根本不是这副模样,只因为方才哭过,心绪波动又太大,才……“这里待不得,你歇好了吗?我扶着你下去。”
  她有些难为情,故作镇定地别过头,不看他,因此也错过了他满含柔情的笑意。
  谢蕴说,“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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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摘星台往下望,很 奇怪,五百台阶又非那么遥不可及。
  张静娴试探地走了一步,双眸弯弯如月牙,和平地所差无几呢。
  她扶着谢蕴的手臂下台阶,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累到他的双腿,然而她的脚刚落下,他轻描淡写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张静娴瞪大了眼睛,“你做什么?”
  语气理直气壮地责怪,伤到腿了还敢强装无事 。
  “已经不疼了,阿娴,我想抱你。”
  他说着,一个缱绻温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皮上。
  张静娴支支吾吾半晌,没 说出话来,不过她在谢蕴抱着她走下了差不多十个台阶后硬是挣脱了他的怀抱。
  对此,他稍微仰了下头,牵住了她的手腕。
  五百台阶,他们携手走下来,用了差不多两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