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拜谢投诚,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除此之外,顾熹之私心地,不太希望太子殿下淡忘了他。
  就在顾熹之出神之际,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太子殿下到”。
  顾熹之立即放下茶盏,扶正帽檐,起身转向门口方向,待看到那道贵不可言龙章凤姿的高挑身影时,顾熹之行云流水般单膝下跪行礼: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姬檀走到顾熹之面前顿步,垂敛眉眼,视线居高临下地觑着青年的乌纱帽顶,再滑过顾熹之饱满的额顶中间一点美人尖,方才道:“免礼。”
  哑金色卷云纹袍裾没有停留直越顾熹之,迎面而过的檀香扑了顾熹之满鼻,然而不等他辨闻,那阵香风已然消散,坐落在了主位。
  姬檀一揽袍裾端坐好,见顾熹之仍未起身,他神色莞尔:“探花郎不必拘礼,坐。”
  顾熹之这才起身坐下,复又拱手道:“殿下,之前微臣命在旦夕,是殿下及时请太医来为微臣诊治,微臣才得以康复,却耽搁到现在才来拜谢殿下,实在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他又欲起身行礼。
  姬檀赶忙出声制止:“探花郎无需多礼。那日孤体恤你母亲救子心切,何况像探花郎这样的俊彦之士,谁见了不伸手帮一把?你身子才见好就入朝当值,又立刻赶来见孤,何罪之有啊,你坐便是,尝尝孤这里的茶,合不合探花郎口味。”
  “多谢殿下。”
  顾熹之心安下来,虽还是有些紧张,不过相比之前,已经好多了,他端起茶盏轻呷。
  东宫的茶不消说,自是极好的,顾熹之哪怕不懂茶,也知道其中的珍贵。
  太子殿下,更是极好的人,一如想象中平易近人。
  不过交谈一句,顾熹之就对这位太子殿下好感倍增。
  顾熹之在心里想着太子,姬檀也同样在打量他。
  只见青年端庄沉稳,哪怕是乡野里长大出来的,这通身的气度礼数也丝毫不逊于世家子弟。如若不是刻意学过,便是与生俱来的天分了。
  想到此,姬檀目光一深。
  宫廷礼仪他也精心学过,可故作终究比不过顾熹之的浑然天成,这便是真的与假的分别么。
  白天鹅纵使混在了鸭堆里,长大也仍是白天鹅,不像他这只丑鸭,再怎么努力融入,始终白费心机,无法真正取而代之。
  顾熹之初次伴驾就得了圣心,如果两人身份没有互换,今日是顾熹之做太子,境况是否会有所不同?
  姬檀忍不住深想。
  再看顾熹之,已经没有先前的自若从容了。
  他这个假太子再刻意维持礼节风度,那才是真正落了下风,不如坦率恣意,全了自己。
  姬檀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极尽周全之能事,唯独在顾熹之面前,他不愿。
  姬檀干脆放松了身体,斜倚案几,捻起一块点心不疾不徐品尝,间隙中问顾熹之:“你住的地方如何,可还适应?翰林要务繁多,要是后方还不妥当,贻误正事就不好了。”
  顾熹之道:“一切安好。谢殿下关心。”
  说话间他抬眸看了姬檀一眼,神色微愕,但眨眼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顾熹之心头一热,太子殿下姿态放松,竟丝毫没有拿他当外人。
  顾熹之登时更加坚定了他此来的目的。
  姬檀眼见头起的差不多了,放下糕点,用帕子净了手,莞尔切入正题:“听闻探花郎今日在御前呈递了一封奏疏,父皇见了龙颜大悦。说来不怕探花郎笑话,孤因维护不力导致堤坝被冲毁一事,父皇直到现在都不肯见孤,孤还要向探花郎好好讨教一二呢。”
  顾熹之闻言大惊,又想起身回话。
  姬檀抬手阻止:“孤说了,你坐便是。这里又没有外人,这么拘谨做什么。”
  顾熹之只好坐回去,道:“殿下博闻强识,微臣如何能及,又谈何讨教。微臣不过是借殿下之花,献佛罢了。”
  姬檀眉梢一挑,好奇道:“这是何意?”
  顾熹之解释:“殿下负责推行桑苗种植的政令已久,此番生的变故正好可促进其发展。被淹的县田地受到影响,拿来改种桑苗再合适不过,至于这两个县的生计——”
  “微臣仔细查阅过这两县户籍,每家每户都有兄弟若干,如若每户腾出一半的人丁田地改种桑苗,剩下的一半粮食足够他们全家吃食,等桑苗长成,再被官府征收,他们家也就回了本了,还有多余的银钱生活,以此形成良性循环,带动周边郡县。长此以往,殿下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探花郎深谋远虑思量周全,难怪父皇夸奖你了。”姬檀唇角一弯,眼有亮色,只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
  顾熹之没看出来,还道:“微臣不过是先殿下而见了陛下,若是殿下先觐见,那想到此法的定然就是殿下了。”
  “你如何知道孤能想到此法?”
  顾熹之坦言:“堤坝被冲毁的第一时间殿下的人就救下了百姓,说明殿下一定留有后手,即使不是这个主意,也会有更好的方案。微臣运势好,先殿下一步,但这功劳却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这下,姬檀真心笑起来,并开始认真地审夺顾熹之。
  但见被审视的人始终不卑不亢,姿态从容。仿佛姬檀不论是太子,还是旁的人物,于他来说都是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这样沉得住气、又有能力的人,如果不是碍于他的真实身份,姬檀无论如何都要拉拢过来。
  可惜,为何偏偏是他。
  顾熹之越是才华横溢,侃侃而谈,姬檀就越觉得他面目可憎,几要到了掩饰不住的地步。
  姬檀指尖一下下毫无规律地点在座椅扶手上,他无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并轻佻道:“探花郎不必谦虚,这功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愧是探花郎,好生厉害,孤见了也十分欣赏。”
  “殿下谬赞了。”顾熹之心情上扬的同时,不免觉得太子殿下的语气有些怪异。
  他形容不上来,就好像,从前没有进京时邻里邻间的相互捧哏,分明是夸赞,落在人耳里却格外的刺耳,教人不爽。
  但是,太子殿下怎会如此。
  定是他会意错了。
  顾熹之当即摒除胡思乱想,直抒来意:“微臣所做相较于殿下的恩情实在不值一提,能够帮助殿下,为殿下效劳尽忠,是微臣的荣幸。”
  姬檀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他向前微微倾身,不可置信确认:
  “你是说,你想要效忠于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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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据姬檀所知,近来想接触顾熹之的人不少,其中不乏有位高权重官员,只是碍于顾熹之一直在养伤,未曾得见。
  今日之后,顾熹之怕是连拜帖都收不过来,想与之交往者数众,顾熹之大可先与其他官员往来,再择明主。
  此外,如果他不想沾染任何一方政治势力,直接效忠皇帝是最明智的选择。
  以顾熹之的能耐,他有得选。
  可是,他却说,他是在为自己效忠。在没有接触对比其他任一官员的情况下,连最优选皇帝都被直接排除在了外。
  这无疑取悦到了方才还对顾熹之满是恶意的姬檀。
  顾熹之抬眸看向姬檀,这回确认了,太子殿下是高兴的,于是他直言不讳坚定道:“是。微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光说不够,顾熹之再一次向姬檀郑重行礼。
  宛如立下一个践行终身的誓言。
  姬檀唇角仍挂着那副清清浅浅的笑意,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在虚假和真实之间来回变幻。
  顾熹之的主动投诚是他没有想到的,初入官场就站队储君,探花郎简直性情中人胆大包天得出人意料,尤其再配上他那一无所知又分外清澈的表情,瞬间姬檀心里的厌憎都被冲了个四分五散,神思一滞。
  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笼络他,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
  巨大的惊喜淹没了姬檀,让他终于绽出今日第一抹纯粹柔和的笑意。
  至于顾熹之的后路、日后想再改效他主断无可能,这就不在姬檀的考虑范围内了。
  顾熹之迟迟没有等到回应,原本笃定的心情也变得惴惴起来。
  他略抬起头,看向姬檀,想从中窥出些许太子殿下的反应,却一眼撞进了姬檀堪称云销雨霁般的笑容里。
  刹那间,顾熹之只觉自己的胸腔都停滞了一瞬,心脏跳动由慢及快,牵连着肺腑呼吸都不畅紧促。
  顾熹之立即低了头去,勉力平复鼓噪的心情。
  他手指掩在绯红袍袖下紧紧掐入了掌心,面色发白地等待原本信心十足的宣判。
  直到姬檀春风和煦的声音落入耳里:“探花郎快快请起,孤就喜欢探花郎这样的青年才俊。好了,说了这么些话,探花郎喝茶,再尝尝东宫新做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