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谢临沅指腹拭去谢玉阑唇边的糖渍,看着面前脸颊鼓起的孩子,终是开口:“你母妃去世了。”
  虽说他也不知谢玉阑能否听懂自己话中的意思。
  心中的烛花爆了个响。
  谢玉阑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他迟钝地歪着头,忽然将脑袋埋入谢临沅胸口,磕磕绊绊地说道:“昨日娘、娘睡、睡久不、不醒,有、有红、红红的、的水...”
  破碎的语句裹着稚嫩的童音,像把钝刀子往人心上扎。
  可谢临沅得让谢玉阑面对这个事实。
  “玉阑的娘去世了,再也醒不来了,换了个地方保护玉阑。”谢临沅的掌心贴上谢玉阑的头顶,用拇指静静抚慰着。
  谢临沅想起孟九尘方才在回来路上说的,钝感之人并非没有情感,只是来得比常人慢些。
  果然下一刻,大颗泪珠便断了线似的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要、要看娘...”孩童抽噎着往他怀里钻,结巴得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
  谢临沅抚着他单薄的脊背,能清晰摸到蝴蝶骨凸起的形状。这样的身子骨,怎么在冷宫活到十岁的?
  “好,皇兄带你去看娘。”
  说罢,谢临沅就站起身,却没有松开抱着谢玉阑的手。
  谢临沅抱着谢玉阑站在了冷宫门口。怀中的小身子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怕、怕...”谢玉阑把脸埋进他颈窝,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他后颈皮肉。
  谢临沅任由他抓着,抬脚踢开虚掩的殿门。
  蛛网簌簌落下,露出角落里蒙着白布的轮廓。
  他将谢玉阑放下,指着不远处用白布盖着的棺椁,“娘亲在那。”
  谢玉阑理解到了谢临沅的话,谢临沅看着他慢慢走到尸身旁,脏兮兮的小手悬在布面上方迟迟不敢掀开。最终只是把额头抵在冷硬的木板边缘,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阑才停下哭泣,抬起那双通红的小兽眼睛,指尖不停搅动着白布:“玉阑是、是不是没、没有娘、娘了..”
  对于一个天生顿感的孩童,冷宫是他的住所,而宁庶人则是他唯一的亲人。
  现在唯一的亲人没了,自然也就陷入了迷茫。
  “玉阑,”谢临沅解下腰间玉佩,走过去蹲到孩童身旁,“你看。”
  莹润的羊脂玉在阴暗的房中泛着柔和的光,渐渐吸引了泪眼的注视,那玉佩不大,适合带在谢玉阑手上。
  “这是皇兄出生时便带着的玉佩,现在给你保管,”他将红绳系在孩子纤细的腕上,“跟着皇兄,皇兄带着你回去好不好?”
  谢玉阑茫然地摸着玉佩,又转头看向白布下露出的一截青灰手指。
  曜日忽然被游云遮蔽,室内彻底陷入黑暗。
  谢玉阑惊慌地扑进谢临沅怀里时。
  “愿意和皇兄回宫中吗?”谢临沅将谢玉阑裹入臂弯,感觉胸前衣料被泪水浸得冰凉。
  怀中的小脑袋终于很轻地点了点,发丝蹭过他下颌时带着细微的痒。
  晡时。
  谢临沅立在未央宫宫外等传召,不远处传来细乐声,是沈氏沈贵妃宫中的午茶队伍正经过汉白玉拱桥。
  捧着金丝蜜枣的宫女们步履轻盈,像群掠过镜面的翠鸟。
  “大殿下,皇上唤你进去。”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上前,对谢临沅说道。
  谢临沅颔首。
  “儿臣请父皇母后安,”他行礼时瞥见帝后案前的水晶盏,里头湃着的荔枝还带着岭南晨露,“冷宫宁庶人已逝,儿臣想将其子玉阑留在身侧,皇弟年幼,儿臣于心不忍。”
  皇帝听完他的请求后久久不语,拇指摩挲着翡翠扳指的样子,与批斩立决奏章时一般无二。
  他想起来这个孩子了,皇子中排老八,不过他只在出生时看了一眼。
  “沅儿,”皇后林轻将茶盏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你可知冷宫那孩子命格带煞?”
  她看着奏章上“宁氏畏罪自戕”的字样,又道:“何况他母妃...”
  “儿臣昨夜梦到青龙盘柱,”谢临沅突然抬头,透过窗棂的日光在他眉眼间投下阴影,“那龙首落在冷宫方向,口衔赤珠。”
  他看见帝后交换的眼神,知道这个谎撒得恰到好处。
  皇帝最近正为北疆战事求吉兆,而谢临沅这个谎正好能解皇帝心中之急。
  沉思片刻,皇帝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那便留在皇后身边吧,既已将玉阑接出冷宫,自是要由太师授课的,不过那孩子迟钝,临沅...”
  话未说尽,谢临沅却已知晓皇帝口中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他行礼,应下:“儿臣自会亲自教育皇弟四书五经。”
  皇帝这才露出一个笑容,他起身,走到谢临沅身侧,拍拍谢临沅的肩膀:“父皇相信你。”
  离殿时,谢临沅停在回廊拐角。
  从冷宫回去后,谢玉阑就哭累睡去了。
  谢临沅想,此刻谢玉阑应该正裹着他的锦被酣睡,说不定怀里还抱着他留下的玉佩。
  孟九尘小跑着追上来说道:“殿下,太医说小殿下脾胃虚弱,晚膳备了山药粥...”
  “加一碟玫瑰酥,”谢临沅打断他,“要膳房李嬷嬷做的。”
  走过太医院时,他忽然驻足。
  院外药童正在翻晒的药材里,有朵桔梗被错当成根茎收了进去。
  谢临沅走近,伸手将它拣出来,桔梗的花瓣在他掌心轻轻颤动。
  “告诉太医,”他将桔梗收拢掌心,“申时来给小殿下请脉时,带些安神的蜜丸来。”
  谢临沅回到寝殿时,殿内静悄悄的。
  谢玉阑蜷缩在床榻最里侧,小手中紧紧握着谢玉阑给他的玉佩。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谢临沅站在床边看了片刻,伸手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湿润。
  “皇、皇兄?”谢玉阑迷迷糊糊睁开眼,嗓音还带着哭过的哑。
  谢临沅嗯了一声,在床沿坐下,指尖拨开他额前凌乱的碎发:“睡得好吗?”
  谢玉阑摇摇头,又点点头,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爬起来,跪坐在床上,仰着脸看谢临沅。
  他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像浸在清水里的墨玉,此刻还泛着浅浅的红。
  谢临沅心尖微微一颤,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饿不饿?”
  谢玉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小声说:“想、想娘...”
  谢临沅静了一瞬,随即温声道:“我带你去见她,好不好?”
  谢玉阑眼睛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娘走、走了...”
  谢临沅握住他的手,轻轻拢在掌心:“嗯,但她会一直看着你。”
  冷宫比今日早晨更显荒凉。
  宁庶人明日便要送出宫下葬了。
  殿内阴冷潮湿,角落里结着蛛网,几片残破的纱帐垂落在地,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垂死之人无力的挣扎。
  谢玉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他呆呆地望着殿内那方白布,想到早晨看见的青灰肌肤,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谢临沅半蹲下身,与他平视:“要进去吗?”
  谢玉阑咬着唇,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伸手揪住谢临沅的袖子,结结巴巴道:“皇、皇兄陪、陪...”
  “好。”谢临沅牵着他的手,带他一步步走进去。
  冷宫的地砖早已碎裂,缝隙里生着枯黄的杂草,踩上去时会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谢玉阑走得很慢,直到停在白布前,他才终于松开谢临沅的手,缓缓蹲了下来。
  他不敢掀开白布,只是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谢临沅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风声,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像是亡魂的低语。
  谢玉阑肩膀一颤,猛地回头,惊慌地看向谢临沅:“娘、娘说、说话...”
  谢临沅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掌心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是风。”
  谢玉阑怔怔的,眼泪还在往下掉,却不再害怕了。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白布下的轮廓,忽然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边缘露出的指尖。
  是冷的。
  可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眼泪掉得更凶,却不再出声,只是无声地哭着,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只被遗弃的小兽。
  谢临沅看着他,忽然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谢玉阑没有挣扎,乖乖靠在他胸前,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谢临沅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道:“哭出来。”
  谢玉阑终于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死死攥着谢临沅的衣襟,断断续续地喊:“娘...娘...”
  谢临沅任由他哭,直到他哭累了,声音渐渐弱下去,小口小口喘着气,才用指腹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温声问:“要走吗?”
  谢玉阑红着眼睛看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