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那三人还不及追上来,两人已经打到了墙外。二人之间距离很近,董启明轻声道:“居觐姑娘,好剑法,百闻不如一见!可惜,可惜!要知道世上是没有两全的事情的。你若是想救她们,你就到城东河边的‘吴宅’找我。找不到,就闻腊梅香。”
  说罢,见三人追出来,董启明立即双指一转,把居觐连人带剑生生弹开,然后跳到高处,对四人道:“我主信都王李悯,乃是当今天下,唯一一个可以匡扶的皇族。你们心中若还有天下大义、万民福祉,就早早退出此事,不要阻碍我主!否则,天下纷乱,苍生涂炭!白藏!居觐所中之毒的解药在我手中,三日之内,你们只要离开长安回到东都,则解药我自行给你们送来,居觐也就有救了。你们若是不走,亦或来找我复仇,则居觐嘛——必死无疑!”
  转身,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卢亟和王子安以平生最快追出一里多地,雪地上也只有她们自己的脚印。
  第三十七章
  白藏记得,一开始她面前只有王子安和卢亟。居觐回来便说自己有些疲倦,就先回去休息了。自己心里太乱太乱,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居觐,就没有在意。
  接着,王子安和卢亟开始在自己面前讨论乃至争执起来。卢亟说,如果现在杀掉了董启明,且不说怎么找到他然后三个人配合杀了他,仇虽然是报了,可是是否能阻止谋逆的事情呢?没有董启明,常山王李忻那个好大喜功的残暴之徒万一真的夺取了权力,天下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王子安说,不杀董启明,和这一切就有关系吗?这样一个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人都可以杀,怎么可能为天下苍生带来幸福?卢亟接着说,那难道我们就能牺牲居觐的性命吗?她是无辜的啊!王子安摇摇头痛苦地说,我不知道,我当然不愿意牺牲她,我也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
  她们同时转向埋头闭眼整理不清脑袋里种种线头的自己,问道,白藏,董启明可靠吗?
  其实后来回想,那一刻她应该感激这两个人的大义,毕竟她们想到了居觐,把居觐的性命和自己的血海深仇放在同一个天秤上——如果说董启明可靠,她们很可能愿意选择来日方长,至少是考虑。考虑已经非常珍贵了。
  然而,当时的她脑子无比混乱,除了王子安和卢亟刚才争论的种种,还有加深了数倍的愧疚悔恨乃至自我怀疑在脑海里盘旋交织,密密匝匝缠出一个网来,挤压心智,束缚呼吸。
  她只能说,我不知道。过去的董启明是有信用的,可她不知道现在的董启明到底能不能用往日标准来衡量了。
  你们当时真的什么痕迹都没看到吗?她又问,一里多地,踏雪无痕?她想再找上门去,再闯一次。然而王子安和卢亟都摇了摇头,你也看见了,她们说,你赶来的时候,也没有过去多久。
  她记得那之后三个人无效的关于到底怎么找董启明的讨论又持续了很久。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她实在太累了,实在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办,决定先去看看居觐。
  打开门,空无一人,一切整整齐齐,唯独少个居觐。
  诛杀反贼,重不重要?重要。何况当今皇帝并非无道,这些人不过趁着主少国疑,就趁机想攫取更大的利益,这是不忠。
  报仇血恨,重不重要?重要。不说王家三代和卢家姑姑,就说无极派的弟子们,善良无辜的人的鲜血殉葬于某些人的野心,这是不仁。
  还残杀自己的弟子,陷害他人,引起本来无关的人们互相仇杀,这是不义。
  这些话居觐都可以从师尊教她的那些诗书典籍里不费吹灰之力地想出来理出来然后认可,但她也有那么一瞬间会想,从她这一路与王子安卢亟的交流中她能发现,常山王李忻就是个混蛋,虽然是皇帝的亲弟弟,但无恶不作、绝非明君之选。另外什么关嘉赐于竹河吕皓,更没有一个好东西,就连今天见到的这个刘玮,也算不上多好,把自己的名誉官声看得大于一切是非曲直。她虽然不知道信都王李悯会不会更好,但是正像师尊说过的,动摇本身就有危险,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
  每每想到这里,她的思路就会自然而然地来到最后这个点:都重要,但一切必须有个解决办法。既然她不想卢亟和王子安为了自己放弃血海深仇,也不想白藏为了自己一再退让隐忍,她不想任何人左右为难,更不想让一个不忠不仁不义之徒登上庙堂、把持天下,她只有一个选择,选自己。
  她没把握打过董启明,她知道,全部发挥出来也不一定能,但是自己单独去的结果大不了就是自己死。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不如打。
  即便想到“死”这个字时还是打了个寒战。
  近来她经常想到自己可能的死亡,不知道是身体状况有所变化的缘故,还是事情的真相逐步揭晓、看上去更加糟糕的现实诱导的结果。她总是无法想象死亡的样子,无法想象死亡和死亡之后的种种,无法想象“自己”、“我”、“居觐”这些概念消失之后的情况。死后她会变成什么?她会变成一个鬼魂在世上游荡?还是立刻到长安的城隍庙那里去挂了号、在脚下这片土地的土地公那里领了回文就找十殿阎罗去了吗?每次想到濒临死亡,都觉得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心跳随即加速,开始天然地想要躲避。
  我会死吗?我真的会死吗?万一我死了——
  什么“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27}”,什么理色辞令,剔毛发,婴金铁,毁肌肤,断肢体,我若是死了,死前做了一件义事,哪怕牺牲了我自己,却能利于所有人,那我也没有任何耻辱可言,我将无比光荣,死得其所。
  乱糟糟的种种思绪在她心里纠成一个执迷的箭头,像岳元彬的螺旋剑一样,直直地刺向前方。在剑尖上,停留着每个人的左右为难,好像独独没有她自己的。
  不能再让她们为难、难过了,必须一次性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再让白藏……
  拿起灵霄丹的手停了一下,
  白藏。
  白藏会怎么样?她会伤心吗?她会流泪吗?她会在很多年后去苗疆找杨保婷喝酒的时候望着篝火想起我吗?她会——
  “你们现在,想要什么?”
  我想要解决。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她一个大活人——
  卢亟问,白藏不能回答,王子安努力安抚她的慌乱,说上下找遍了可能是一时冲动出去了,“有没有痕迹?”
  白藏胡乱说着什么她轻功如此好深夜穿着一身漆黑跑出去谁能追到的之类的气话,卢亟忽然拿起放在一侧打开的药盒子,“这是什么?”
  “灵霄丹……糟了!”
  居觐沿着河寻找腊梅花的香气,果然没多久就找到了一幢并不显眼的宅邸。她身轻如燕地跳上树枝,望见里面地盘宽阔、有重兵把守,便先到河边捡了不少鹅卵石,又趴在房檐上看了看大概的路线,一个翻身,进去了。
  打守卫很容易,她也不图安全,单图快。她知道自己双倍服用灵霄丹又强行运气之后,一个时辰之内效果可能抵达最高,危险的最高,她必须尽快找到董启明。
  嗵!又倒一个,正正好掉在树丛里。
  独自一个潜入危险的地方还是头一回,没有伙伴在周围,也没有分头行动的互相照顾和配合,只有自己,也许正像被师尊捡到之前的自己那样。想想最开始这么干,还是与白藏在庐州、把那富户老爷的耳朵给割下来那一次。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在那时候和白藏学的。现在回首,恍若隔世。也许是她这段日子来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如师尊所说,生活变得很密实,所以显得漫长。
  师尊还说,你可以通过这样的手段把一辈子过得很长。现在我这样的日子,就是过得短的方法。千年如一日。
  师尊啊,腊肉吊起来了吗?你会想我吗?万一我死了,你会想我吗?你会怎么想?你会觉得我应该下山来,还是觉得“惋惜”呢?以前你对我解释什么是“惋惜”,举的例子都是花草树木、风月彩霞,我也是值得惋惜的吗?
  你说你很少为早逝的人惋惜,你说,有的人活二十年也是值得,有的人活一百年也是浪费。
  那次你说生亦何欢,我说死亦何惧,你笑了,说是啊死亦何惧,少年人和老年人讲起来最有力,因为都没有牵挂的东西。
  转眼,她停在一扇窗外,里面似乎是个亮着灯的书房。窗子上了插销。她清楚自己绝不可能以暗杀成事,便选择用白藏教的方法,轻慢无声地拔出剑来,用剑锋一挑一顶,打开了窗。
  “你还是找来了。”董启明在里面,正端坐着,两眼含笑看着她,“不走正门,和白藏一样。”
  说罢无声跃起,凌空便是一掌,居觐随即向后撤去。一边倒着飞,一边心里缓缓念着白藏的名字。
  白藏。
  我很想你。哪怕才分开这点时间。好像已经习惯要在你身边了。实际上才多长时间呢?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