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追着一只蛐蛐儿,一路窜进了小叔沈桢的院子。
  他从未见过小叔,听阿爷说是去远方赴任多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院没有主人,厢房门上挂着一只只的冷清铜锁,逢年过节时,会有丫头取过钥匙开锁,将里面清扫一遍。
  这院子里有一棵椿树,每年开春的时候,椿芽便成了餐桌上一道小菜。
  它是沈园中唯一一株椿树,自它扎根在院中,沈桢院里其它花花草草便遭了灾,没两年便全军覆没。沈珏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猖獗的植物,根系扎入深土仍觉不足,贪婪的根系蛛网一样铺张,疯狂地蔓延着攫取养分,而后在每一个春天里,墙根下,缝隙中,有泥土的地方,都是它的新枝芽。
  它的贪婪不仅是根须,枝干也是一样,从春到秋,灰白枝干笔直地往上长,一副恨天高的架势欲捅破苍穹。
  连落叶都与旁的树不同,冬天将要到来时,园子里的其它树木,是温柔又忧伤地落下叶片,落得流连不舍沙沙轻唤;只有它,像是被谁摧残的狠了似的,大股大股枝条在一阵阵小风中,噼里啪啦地往下甩,半夜里也不歇,砸在地上像是闹了鬼。
  阿爷每次都想伐掉它,又拿不定主意,据说这是小叔小时候亲手栽的。小小的沈珏想,若是小叔回家,发现自己院子里那么多花花草草,都被自己种的椿树逼死了,许会亲手砍了它罢。
  他这会儿忙着抓蛐蛐儿,倒是没有想太多,连追带扑地终于在石缝里把那只蛐蛐掏到手,两只手捂着,慢慢,慢慢地打开一条缝隙,凑过去一看,唉,原来是个瘦条条的丑东西,白花了他这么多力气。气鼓鼓地双手一甩,把那吓坏了的虫子放了生。
  带着一身脏兮兮的泥土草梗,他站在叶子快要落光的大椿树底下仰着脖子往上望,仰的太凶,后脑勺都要碰到脊梁,真是好高好高的树……
  事情发生后,他一人独处时,总是回忆那一刻。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仿佛一只反刍的羔羊,将不详的征兆和结局无数次咀嚼,试图理清那一段无法挽回的光阴。
  然而,他知道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想过,于是也就没了理由和推脱,只能无力地望着自己小小的背影,在时光的这边徒劳地伸着手,想要抓住他。
  别去。他想,然后看着那个孩子兴奋地搓了搓手心,抱着树杆两脚一蹬,爬了上去。
  他顺着高高的树杆灵巧地爬行,中途看到隔壁院子里正在洒扫的婢女,绿色的裙裾随着扫帚一摇一摇;看到隔壁的隔壁院子里开的灿烂的菊花,那盆“金枪托桂”在菊花丛里小小的模样,仿佛只是很平凡的花而已;看到阿爷院子里的荷塘被风吹过,荡开层层波纹,闪烁着金光,波光粼粼地耀眼,像是太阳掉进了荷塘;还有阿奶的木屋,灰溜溜的屋顶在梅园不起眼的小小一座。阿爹的楠木小楼略大些,院墙处长着几颗桂花树。阿爹说过,桂花自古便有“折桂”之意,沈家的嫡长子都住在这里,是个很好的寓意……
  他爬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快,仔细打量着自己长大的沈园,这还是他头一回在这么高的地方,俯视着自己的家,便觉得先前熟悉的地方样样都新奇起来。
  等他爬到最尖细的地方,再没有攀爬的路径时,他才停下来,发现自己抱着的细小枝干正在摇摇又晃晃……
  “沈公子,沈公子!”
  狸奴觉得这位俊美公子脑子怕是不大好使,不是走神就是发呆,很对不起那张脸,顶好看一个人,偏有个走神的毛病。
  人都是这般,一旦发现了对方的缺陷,就不容易生起敬畏之心来。他也不管自己刚被人家嫌弃地弹开手,上去一把抓住沈珏的胳膊,使劲摇了摇:“沈公子莫要发呆了,你看看我,不走水路成么?”
  沈珏回过神:“我看你活蹦乱跳好的很,怕什么水。”
  说完一把提起他的后领,提溜起这自称是只猫的小道士,迈开大步,直接蹬上了船。
  刚刚还胆气足足的小道士闭了嘴,被丢在摇摆的船舱里也没吭声,紧紧攥着木船的边沿,一张雪白小脸没了血色。
  看他是真吓破了胆,沈珏和船老大交接完碎银,又把他重新提起来,笔直地走向了居室。
  江上的客船并不大,最贵的居室也小的很,一张木桌两条长凳,配着两张床板,角落里还有一个净桶就是全部。
  沈珏把小道士放在木凳上,关上了临江的窗户。小道士终于见不到江水,坐在凳子上依旧哆嗦了好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的狸奴气湿了眼,他有一双猫儿眼,圆溜溜的黑白分明,笼上了薄薄水汽,望着别人时,常常叫人软了心肠。
  可惜他这次遇上的不是人,半人半妖的沈公子,同样也是千娇百宠养大的,几百年前就会这一手,且玩的比他还要熟稔三分。
  冷漠的看他一眼,沈珏将背上行囊取下放在一旁,便去了窄小木床上盘腿打坐。
  狸奴:“……”
  好气,长这么大第一遭受委屈呢。
  狸奴是个乳名,无父无母,还未足月便被人丢在道观门口。
  观内道士开门发现他时,他赤条条的抱着一只大黄猫睡得正香。就这么,他和那只大黄猫一起入了道观,当初抱他回道观的小道士成了他的师兄。
  他长到学舌的年纪,师兄逗他管那只越来越肥的橘猫叫娘,他从来都听师兄的话,就学会了对橘猫叫娘,自己也有了“狸奴”的乳名。
  等发现大黄猫是只公猫的时候,喊娘也喊顺了口,拗不回来,便破罐子破摔的喊到今天。
  这会儿狸奴生了气,也不理“好看的沈公子”,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自己先来三遍清心咒。
  他还有个硬脾气,孤坐在凳子上默念心咒,肚子饿叫了也不吭声,沈珏已经入了定,也不曾在意。
  一直到客船停靠在某个小镇的码头上,船工去岸边补充粮水,他才睁开眼。
  已然过去一天一夜了。
  小道士还是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仿佛成了木雕的人,只是脸色不大好,眼睑青了一圈。
  沈珏看他可怜模样,终于想起这还是个刚入门的小道士,不似他快要将自己活成个老妖怪,连忙随手一指,小道士面前的桌上就摆上了一叠叠菜肴,不知是哪家酒楼的菜品,热气腾腾地泛着油光。
  狸奴板着脸,不吃嗟来之食的哼了一鼻子,重又闭上眼睛。
  沈珏也没说什么,起身打开门,离开了逼仄的居室。
  他这一去时间便过的无比漫长,先前哪怕室内寂静,只要侧耳细听,好歹能听见自己以外的那道呼吸声。
  眼下只有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条凳上,关了窗的室内光线幽暗,仿佛变了一个世界。
  狸奴倏地一下委屈起来,莫名红了眼眶。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个样子了。
  许是每天给祖师爷们上香时都能看到挂着的那副画,看得多了,就以为画上也是个自家人。
  直到这时候才猛地惊醒过来,哪来那么多“自家人”,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落差感不谓不大,以致伤心的红了眼。
  而后自己抬起袖子,狠狠摁了两下眼角,便恢复了平静。
  沈珏再次推门进来,桌上菜肴已经被吃了个干净,只剩几许油汤,小道士站在桌边,冲着他抬手作揖道谢。
  他挥了挥手,空碟碗筷一并随着上面摆着的一锭小银元宝齐齐消失,去了该去的地方。
  沈珏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栗。”
  他随了师父姓,姓苏,唤栗。取了狸的谐音。
  栗这种果子,一打眼像个刺球,刺球本身就是硬壳,剖开了刺球还是一层硬壳,只有再剖一次,才有中间甜甜的果实。沈珏看着小道士,觉得名字取的和他这个人倒是颇般配。
  “乳名狸奴?”
  “沈公子唤我阿栗就行。”他又行了个礼,带着些许腼腆:“乳名是家中师长唤的。”
  倒是突然客气了许多。
  沈珏点点头,唤了一声:“阿栗。”
  小道士莫名看着他,圆溜溜的眼里带着疑惑,眼圈还有一层浅浅淡红未褪。
  “怎么就委屈了?”他冷不丁地问,容色淡漠,仿佛不知道自己对一个孩子的无心的过分。
  可他是真不觉得自己过分,这才哪跟哪儿呢,哪里就值得红了眼圈,他甚至都不明白,不过是饿了这小道士几顿饭罢了,这也值当红眼睛?
  他问出声,话音尚未落地,便莫名的,自己好似身临其境地忽然懂了小道士的委屈——
  便是那年秋天的沈园,他在高高、高高的树尖往下看,树底下围着一圈丫头,还有几个青衣小厮,都在惊慌地喊他。远远地,连阿爷也提着袍摆往这边跑。
  他冲下面挥了挥手,想说没事,不会摔。话还没来得及说,咔地一声,他身子一空,整个人便直直地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