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在市面的大多是“黑糖”,一般品质的糖一升便要五十文,而且数量十分稀少。更高品质的那是贡品,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到的。
  等到晶莹如雪的白砂糖出现在商人跟前,他们几乎不敢想象自己眼睛看到的,还以为琉璃杯中盛了一抔清雪!
  这是糖?
  少府派去的匠人其实有些紧张,面对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差点露怯。她还是匠人里能识文断字的那个呢!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匠人依照上官的吩咐,跟商人们介绍起《糖谱》来。
  不是上贡的,也不是用别的物什充当白砂糖诓骗人,那可是她们自己制出来的糖!说到这些时,匠人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陛下天纵聪明,得神灵庇护,才引琼浆玉液到人间来。
  听了匠人的讲述后,商人们的心顿时火热起来。糖可是稀罕物啊,而这种晶莹剔透的糖,更是天上来。好吧,宫中传授制糖法,并不许抬高物价,那售卖到偏远的番邦总可以吧?!总之,都是钱啊!明德书院大德如此,他们怎么能不用心支持?
  随着解说的深入,匠人的心情逐渐平和,她的话语中藏着浓郁的笑意,末了又道:“这些白糖,各位到时都带回去吧。”
  商人纷纷吸气:“?!”
  好慷慨的陛下,不就是捐钱吗?他们出了!
  “这琉璃盏——”有的商人心思不仅仅在白糖上,他们凝视着装白糖的琉璃,道,“剔透通彻,与胡商带入长安的琉璃不一样。”望之清透,如水粼粼,分明是上上品。
  匠人只会炼制白糖,但在来时宫中已经叮嘱过她了。她的任务除了宣扬白糖的妙,顺便也将这奇异的玻璃推给商人。她笑吟吟道:“这是工部和将作监那边研究的玻璃杯,是稀罕物。诸位愿意为明德书院尽心,便值得此物!”
  琉璃也是贡品之一,番邦的商人也会将其取出高价售卖。谁家中有琉璃盏,拿出去都是长脸面的事。陛下就这么随便地将琉璃盏赐给他们了?大雍这边自己能够制作比外来的琉璃更好的东西,接下来是不是轮到他们在胡商跟前得意了?
  朝堂研究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为了好玩,最后都要售卖出去的。那么,谁能抢到这个机会呢?商人们呼吸一下子炽热起来。原先预备的带着点糊弄意思的钱财,反倒有些用不出手了。
  翻倍!
  商人们做善事,给明德书院捐款这事儿瞒不住朝臣。
  到底是“捐”还是利益交换,谁也讲不清,甚至那钱也不是用在明德书院上的。但至少打这个为千秋学业的幌子,御史和谏官想要骂也无从下手。
  本来还在踌躇的勋贵们一见商人这模样,心中便有些着急。本朝不禁商人子嗣参与贡举,不过国子监那招生还是会卡一卡户籍的。可明德书院不在意出身啊,工商出身皆能就读。名额有限,如果被商人们抢了,那他们家的孩子怎么办?!
  在这样的刺激下,勋贵便将赞侯推了出来。赞侯是将门出身,爵位是他南征北战的父亲传下来的,可惜他学文不愿学武又不成,承爵后也只做些小官。他不耐那些麻烦事便辞官了,只做他的清闲侯爷。
  不过不在朝中,消息便没那么灵通,喝酒后被人忽悠了几句便一门心思想将家中的儿子送到明德书院去。可一代不如一代,他的儿子比他还要不成器。国子监进来严查纪律,他儿子便是被退学的那个。
  他家固然请得起夫子,但人得交游啊,光在家中念书算什么呢?
  于是,赞侯便成了第一个入宫恳求买入学资格的那个。
  乍一听赞侯的话,赵嘉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垂眸注视着腆着脸的赞侯,心中升起一股怒火。
  她才着手改制,痛斥国子监风气不好!现在那帮家伙不想“门荫”,而是要靠钱财入学了,是要将明德书院变成第二个国子监吗?
  混账玩意儿!
  她缺钱但不是什么钱都能收的!
  赞侯哪想到陛下会是这样的反应?吓得面无人色。他想了想,知道自己是中计了,那帮家伙不敢触霉头,就打发他来做先锋!赞侯气急,嘴皮子一动,毫不犹豫地将那帮人给供出来。
  赵嘉陵的眼神冷飕飕的,将赞侯骂了一百遍。
  到底给他留了点颜面,没让人直接打他。
  不过翌日,弹劾赞侯的声音便如夏日的鸣蝉般高亢地叫了起来。
  有弹劾赞侯沉湎酒色博戏败坏长安风气的。
  也有骂他教子无方的。
  国子监的博士顺势持着笏板上奏,借着赞侯的废物儿子开始痛斥国子监碌碌无为的学生,使得不少被连累的人面上无光。
  赵嘉陵沉声道:“朕建明德书院,不是让人来玩的。诸卿家业大,营造府邸、购买良田、奴婢数千。如此便以为金钱能做成任何事,甚至要借此来坏朕大业。此举是要告诉朕,诸卿富比天子么?”
  这话是打在所有朝臣身上,朝臣当即惶恐道:“臣不敢。”
  “诸卿向来鄙薄商人,认为此辈不晓礼仪,只知取利。商人尚知明德书院乃天下学人求知之地,愿出钱为其营房屋,买粟米鱼肉,而诸位呢?以钱买位,竟不如商人!”
  犯蠢的只有赞侯,狡诈的是怂恿他的人,而无辜挨骂的……是今日立在朝堂上的大片臣子啊。
  他们还能怎么做呢?近段时间,陛下身上的威势那是直逼先帝,不,是已经超越了先帝。陛下性情温和,只是瞧着再和气的君王,也会有变脸的一天。这时候的雷霆风雨,可是会死人的。
  谢兰藻心念微动。
  陛下这是趁机问朝臣要钱了,的确是个恰当的时候,是之前的陛下考虑不到的事。
  朝堂中一片死寂,谢兰藻知道该撕破这种不寻常的寂静了。她道:“臣愿为营造明德书院等,献金五千两。”
  文武百官脸色红红白白,谢家奕世簪缨,累出皇后、宰相,与皇家、世族结亲,家大业大,自然是不差钱。但他们容易吗?长安繁华,居之不易啊!
  但宰相做了表率,朝臣焉能继续沉默?多多少少,为明德书院的建设出了钱。
  赵嘉陵将朝臣的脸色尽收眼底,这回谢兰藻唱了“黑脸”,不会惹得小人记恨吧?
  “朕记得诸位的功劳,明德书院会立石记功。届时学人也会满怀感恩之心。”赵嘉陵道。
  言辞上的安抚到位了,等到下朝后,赵嘉陵又让人给朝臣们送了新制作的玻璃杯。
  可能明年玻璃杯就要烂大街了,但这不是还没到明年吗?
  赵嘉陵又将谢兰藻召入浴堂殿中。
  先前被皇姐打断的画最终还是完成了。
  谢兰藻纳闷道:“陛下怎么赠臣御像?”
  赵嘉陵摆了摆手,没有回答。她又说:“今日你开口,恐怕会得罪小人。唉,他们做不到善解人意就算了,还非要拖后腿。”
  谢兰藻:“……倒也没这么狭隘。”如今成功在朝堂上立稳脚跟的是她,至于那些与她斗个你死我活的,尖酸刻薄攻讦她的,早就无影无踪了。
  赵嘉陵蹙了蹙眉:“朕只是担心你。”
  谢兰藻哑然失笑,她温声道:“臣多谢陛下关心。”
  赵嘉陵歪着头看她。
  这就没了?
  她忍了一会儿,没忍住道:“你之前已经与朕交心了。”
  没听到陛下的心声,就得去猜她的心事。谢兰藻抬眸凝视着赵嘉陵,忽地展颜一笑:“陛下要臣如何呢?”
  这一笑如日出时的浮光跃在阳春水上,是一片踊跃的灿灿光芒。
  赵嘉陵呆了呆,面上飞起一抹绯色。她结结巴巴道:“朕、朕——”好一会儿,才将话说完整,“朕到时候让人悄悄地将钱送到你府上。”
  谢兰藻正色道:“臣既然献金,断没有收回的道理。若是让其余人朝臣知道了,岂不是让他们难堪?”
  “不一样。你捐金是捐金,朕不会退还。”她的视线低垂了下来,嘟囔说,“给你的是朕自己的钱。难道要顾忌朝臣,朕就不能送东西给你了吗?”
  “臣有钱用。”谢兰藻柔声道,“陛下若想赐物,不若——”
  说话的声音一停顿,她怀中还抱着君王的御像,其实也不知道该从陛下那要什么。
  赵嘉陵眨了眨眼,她伸手便解下了腰间的玉佩塞给谢兰藻。
  她悬挂的饰物不多,除去这枚从小带到大的玉佩,便只有谢兰藻替她求来的平安符。
  她道:“等到御苑中梅花开了,朕再折芳赠你。”
  谢兰藻眼睫轻颤,耳畔的声音散去,她的眸光落在手掌心。
  她一手抱着画轴,一只手被赵嘉陵拉了过去摊开,玉佩的凉与陛下指尖的温度一前一后在肌肤上游移,带来一阵颤栗。
  谢兰藻的声音低似呢喃:“折芳?”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1
  “你要是不喜欢梅花,那也可以等明年桃花嘛。”赵嘉陵朝着谢兰藻扬起笑容,“不过折花终究有些煞风景,不如就踏雪寻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