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小男孩抿着唇,眼睛里都是敌意,沉默许久扭过头对中年男人道:“我不要,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这里不是,他们不是我的家人。”
  那时候的他年纪很小,但直率纯粹,很会表达自己的喜恶。
  中年男人松开他的手,转过身压低声音对女人解释道:“他妈妈走的时候他在场,受了一些刺激,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我担心他留下心理障碍,也担心精神类疾病在基因这方面的影响,知道你在这方面是专家…”
  “你放心,我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
  …
  宿煜汗如雨下,他睁不开眼,抱着自己,在酒店的地毯上蜷缩着,一边拆手腕上的纱布一边哑声低喃。
  “妈妈…”
  美国某家华裔精神病院,一头微卷短发的女院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
  “你遗传了你妈妈基因里的病,但是不用怕,我会治好你。”
  精神病院的电击纠正室,宿煜被束缚住手脚,浑身连满了各种线路,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粗暴的“干预”。
  祁曜打车回酒店的路上,天开始下雨。
  隔着布满雨滴的车窗,倒退的风景被淹没在越发浓重的大雾里。路面开始有积水,像一块深不见底的黑色湖泊,刺目的红色车灯落进去,一上一下,有种两个世界的错觉。
  祁曜觉得憋,落下一点车窗,有凌乱的雨抽打在他的脸上,丝丝凉意漫进皮肤,深入骨髓。
  路向南的话仍然萦绕耳边,“宿煜以为是长大后才到了美国,其实不是,他母亲去世后不久,他就被宿怀远带了过来。”
  “宿煜本来没病,他是被我妈折磨疯的。”
  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不吃药就会发疯的废物。
  宿煜在“治疗”中失去了很多记忆,包括自己为什么得了病,渐渐的,他竟真的以为,他的病是基因里与生俱来的。
  “废物自然无法继承家业,也构不成威胁,宿怀远心高气傲,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厌恶他那有精神病的妈,自然也不会接受一个有精神病的儿子。”
  “宿煜的精神内核比我们想的都要强大,他病的不轻,但克制力极强,并没有很严重的症状表现,但是性格孤僻很多,几乎没有朋友,所以在读商学院的时候一直备受孤立和霸凌。”
  “是我在他对这个世界绝望的时候,拉了他一把,我带他去打《浩劫》,发现了他惊人的天赋。我带他打拳击,发泄情绪,做朋友,做哥哥,教他在美国为人处事的道理。”
  “他在打《浩劫》的时候,精神状态非常好,病发的次数也受到游戏的影响越来越少了。”
  电子竞技,是宿煜治病一种的方式。
  “我路向南做事的原则是,一件事,付出了就要有结果,我治好了他,他却拒绝了我,那我把他关在冷库刺激得他再次病发,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吗?”
  那次过后,宿煜的病情开始加重,他开始出现了幻觉和记忆错乱,并一度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直到遇见祁曜,原本灰暗的人生才照进了一束光,那光很熟悉,让宿煜想起了当年,他遇见路向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光,温暖的救赎。
  谈话进行到最后,路向南说:“我是恨他,恨他是个白眼狼,恨他口不对心,说着他妈不喜欢男人,却跟你滚到一张床上睡。”
  “我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精神病,都戳他的脊梁骨,这样他就会知道我有多爱他,只有我不嫌弃他,愿意照顾他,他的世界就只有我。”
  说到这的时候,祁曜抬起手扬了路向南一脸的酒,“你这么龌鹾的人,不配说爱。”
  路向南舔了下嘴唇的酒渍,笑开,“你配,你知道精神病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吗?知道他在你面前装的有多辛苦吗?他用药的剂量,让他的心脏都快要废掉了,你不清楚吧。”
  “为了在你面前做一个正常人,为了对得起你叫的那一声“哥”,满足你要求他负的那些所谓责任,为了实现你在赛后采访说的,要在20岁拿到世界赛冠军fmvp…他已经快把自己逼死了。”
  “祁曜,你但凡有点良心,就去说服他停下比赛,立刻住院治疗。”
  …
  回去的路上祁曜一直在回想路向南的话,他心里酸涩难忍,牙关止不住地打颤。不想被路向南的话左右,却又担心宿煜的身体真的会出大问题,还没权衡出答案,便接到了宿煜打来的电话。
  宿煜的声音很弱,带着轻微的沙哑,很温柔地问他,“你去哪了。”
  声音有些空洞,但祁曜没有察觉,他慌张道:“我…我在路上,马上就回。”
  “嗯。”
  祁曜听见那边传来药瓶倒落的声音,好像有大把药片洒在桌面上。
  宿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说:“我在房间,你来找我。”
  “知道了,哥。”祁曜应着,隐约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下车的时候外面的小雨已经渐停,但更大的风雨似乎已经来了。
  第79章 一念之差
  宿煜房间的门开着,祁曜推门进去,人不在,只有满地狼籍。
  玻璃杯碎在地上,白色的药片和水洒的到处都是,翻倒的垃圾桶里堆着沾了血的纱布…
  祁曜的心脏在持续的刺痛下慢慢缩作一团,他难受地眨了眨眼,走过去,看清楚垃圾桶里的东西后,微微红了眼眶。
  垃圾桶里,是他送给宿煜的那个向日葵兔子布偶,干干净净的,冲着自己微笑。
  …
  祁曜魂不守舍地跑向天台,他好像从来都没遇见过这么黑的天,和这么恶劣的天气。
  路上,他大概猜想到了几分,心里慌起来,不敢接着往下想。
  下了雨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侵蚀着每一个角落的光明和生机,也就是这样的环境,让人更容易迷失自己,模糊信念。
  风没有轨迹,吹得人皮肤发紧,遍体生寒。宿煜坐在十七层天台的外栏杆上,欣赏着青阳市大雾中的夜景,眺望繁华深处涌动着的车水马龙。
  他整个人看上去无比松弛,手垂在身侧,长指轻轻夹着烟,手腕光裸着,伤痕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空气里,像是把最本真的自我重新归还给了这个世界。
  他淡然地面对着几十米的高空,无动于衷,也无所畏惧。
  风越来越大,宿煜的手没有扶任何地方,稍微倾斜一下,都可能从十七楼顶掉下去。
  他安静地垂着眸,偏头看向指缝间燃着的烟,目光深深浅浅地描摹着升腾起的雾。忽明忽暗的火星在偌大的夜幕下显得渺小而绝望,终究还是熄灭了化为一地的灰。
  宿煜轻轻地笑了一下,松开手指,看那燃尽的烟头挣扎着、发疯一般向下坠落,像是还给了它自由。
  哥…
  祁曜看着眼前这一幕,浑身硬得像石头,他张了张嘴,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紧盯着宿煜的后背,生怕下一秒他就会掉下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害怕到连走路都僵硬得要被自己绊倒。他恐惧到牙齿哆嗦着碰撞,忘记了人类本能的呼吸,憋得双肺生疼。
  十米。
  五米。
  一米。
  …
  直到祁曜展开手臂紧紧搂住宿煜的腰,他才将自己的灵魂找回来,重新按回那具行尸走肉一般的躯壳里。
  祁曜牢牢锁住手臂,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把宿煜从栏杆上拖下来。惯性作用下,两个人一起往后栽倒,他护住宿煜,用自己的后背垫在地上。
  在背部着地的一瞬间,祁曜鼻头一皱跌倒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崩溃地恸哭出声,他感觉不到皮肉的疼痛,只是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洞穿了,四面都在往里呼呼灌风。
  “宿煜,宿煜。”他把脸埋在宿煜的肩膀,在彼此粗重的呼吸声中,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宿煜…”
  宿煜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声音没有力气,听不出情绪,甚至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他说:“路向南,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你再不会把我当成一个正常人了,是不是。”
  祁曜眼睛红肿,鼻腔和喉咙都越发酸楚,他说不出话,只是使劲地摇头。他抱着宿煜,狠狠地锁着,不肯松手。
  “没变,哥,什么都没变。”
  宿煜慢慢地同祁曜分开些距离,隔着夜色看清那张狼狈的脸,用拇指擦了擦祁曜通红的眼尾。他眼底雾蒙蒙地一片,神色淡漠地开口道:“还记得五百吗,我养的那只小猫。”
  宿煜平静的声音响起,带着独特的磁性和冷感,却让祁曜觉得无比陌生。
  “记得,你现在的微信头像,就是五百。”祁曜抓住宿煜冰凉的手,拉下去,放在手掌心里暖,“五百,她去哪了?”
  “她死了。”宿煜眼睑微颤,濡湿的睫毛垂下去,“被我从楼上扔了下去,死了。”